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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场
作者:sa4

在鲁迅主持下出版的“奴隶丛书”之一,社会写实意味非常浓的一部小说,是萧红的成名作。

 


生死场
序言

  记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,时维二月,我和妇孺正陷在上海闸北的火线中,眼见中国人的因为逃走或死亡而绝迹。后来仗著几个朋友的帮助,这才得进平和的英租界,难民虽然满路,居人却很安闲。和闸北相距不过四五里罢,就是一个这么不同的世界,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哈尔滨。

  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,已是今年的春天,我早重回闸北,周围又复熙熙攘攘的时候了,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,以及更早的哈尔滨。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,叙事和写景,胜于人物的描写,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,对于死的挣扎,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;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,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。精神是健全的,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,如果看起来,他不幸得很,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。

  听说文学社曾经愿意给她付印,稿子呈到中央宣传部书报检查委员会那里去,搁了半年,结果是不许可。人常常会事后才聪明,回想起来,这正是当然的事;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,恐怕也确是大背“训政”之道的。今年五月,只为了《略谈皇帝》这一篇文章,这一个气焰万丈的委员会就忽然烟消火灭,便是“以身作则”的实地大教训。

  奴隶社以汗血换来的几文钱,想为这本书出版,却又在我们的上司“以身作则”的半年之后了,还要我写几句序。然而这几天,却又谣言蜂起,闸北的熙熙攘攘的居民,又在抱头鼠窜了,路上是络绎不绝的行李车和人,路旁是黄白两色的外人,含笑在赏鉴这礼让之邦的盛况。自以为居于安全地带的报馆的报纸,则称这些逃命者为“庸人”或“愚民”。我却以为他们也许是聪明的,至少,是已经凭著经验,知道了煌煌的官样文章之不可信。他们还有些记性。

  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,我在灯下再看完了《生死场》,周围像死一般寂静,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,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,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。想起来,英法租界当不是这情形,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;我和那里的居人,彼此都怀著不同的心情,住在不同的世界。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象古井中水,不生微波,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。这正是奴隶的心!但是,如果还是扰乱了读者的心呢?那么,我们还决不是奴才。

  不过与其听我还在安坐中的牢骚话,不如快看下面的《生死场》,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。

 

 

 

一、麦场

  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树的根端。

 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,被榆树荫蒙蔽著。走在大道中,像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伞。

  山羊嘴嚼榆树皮,黏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著。被刮起的这些黏沫,仿佛是胰子的泡沫,又像粗重浮游著的丝条;黏沫挂满羊腿。榆树显然是生了疮疖,榆树带著诺大的疤痕。山羊却睡在荫中,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。。

  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。在草帽盖伏下,像是一棵大形菌类。捕蝴蝶吗?捉蚱虫吗?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。

  很短时间以内,跌步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。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颜色。

  毗连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梁的林。小孩钻入高梁之群里,许多穗子被撞著,从头顶坠下来。有时也打在脸上。叶子们交结著响,有时刺痛著皮肤。那是绿色的甜味的世界,显然凉爽一些。时间不久,小孩子争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。立刻太阳烧著他的头发,机灵的他把帽子扣起来,高空的蓝天遮覆住菜田上闪耀的阳光,没有一块行云。一株柳条的短枝,小孩夹在腋下,走路他的两腿膝盖远远的分开,两只脚尖向里勾著,勾得腿在抱著个盆样。跌脚的农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,他远远地完全用喉音在问著:

  “罗圈腿,唉呀!不能找到?”

  这个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著他。他说:“没有。”

  菜田的边道,小小的地盘,绣著野菜。经过这条短道,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窝,他家门前种著一株杨树,杨树翻摆著自己的叶子。每日二里半走在杨树下,总是听一听杨树的叶子怎样响;看一看杨树的叶子怎样摆动?杨树每天这样……他也每天停脚。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,什么他都忘记,只见跌脚跌得更深了!每一步像在踏下一个坑去。

  土屋周围,树条编做成墙,杨树一半荫影洒落到院中;麻面婆在荫影中洗濯衣裳。正午田圃间只留著寂静,惟有蝴蝶们为著花,远近的翩飞,不怕太阳烧毁它们的翅膀。一切都回藏起来,一只狗出寻著有荫的地方睡了!虫子们也回藏不鸣!

  汗水在麻面婆的脸上,如珠如豆,渐渐浸著每个麻痕而下流。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,她生不出磷膀来,只有印就的麻痕。

  两只蝴蝶飞戏著闪过麻面婆,她用湿的手把飞著的蝴蝶打下来,一个落到盆中溺死了!她的身子向前继续伏动,汗流到嘴了,她舐尝一点盐的味,汗流到眼睛的时候,那是非常辣,她急切用湿手揩拭一下,但仍不停的洗濯。她的眼睛好像哭过一样,揉擦出脏污可笑的圈子,若远看一点,那正合乎戏台上的丑角;眼睛大得那样可怕,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,而且脸上也有不定的花纹。

  土房的窗子,门,望去那和洞一样。麻面婆踏进门,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,可是在炕上,她抓到日影,但是不能拿起,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晕花了!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进灭了灯的夜。她休息下来,感到非常凉爽。过一会在席子下面抽出一条自己的裤子。她用裤子抹著头上的汗,一面走回树荫放著盆的地方,她把裤子也浸进泥浆去。

  裤子在盆中大概还没有洗完,可是搭到篱墙上了!也许已经洗完?麻面婆的事是一件跟紧一件,有必要时,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别的。

  邻屋的烟筒,浓烟冲出,被风吹散著,布满全院,烟迷著她的眼睛了!她知道家人要回来吃饭,慌张著心弦,她用泥浆浸过的手去墙角拿茅草,她贴了满手的茅草,就那样,她烧饭,她的手从来没用清水洗过。她家的烟筒也冒著烟了。过了一会,她又出来取柴,茅草在手中,一半拖在地面,另一半在围裙下,她是拥著走。头发飘了满脸,那样,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!母熊带著草类进洞。

  浓烟遮住太阳,院一霎幽暗,在空中烟和云似的。

  篱墙上的衣裳在滴水滴,蒸著污浊的气。全个村庄在火中窒息。午间的太阳权威著一切了!“他妈的,给人家偷著走了吧?”

  二里半跌脚利害的时候,都是把屁股向后面斜著,跌出一定的角度来。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觉的草棚,可是羊在哪里?

  “他妈的,谁偷了羊……混帐种子!”麻面婆听著丈夫骂,她走出来凹著眼睛:

  “饭晚啦吗?看你不回来,我就洗些个衣裳。”

  让麻面婆说话,就像让猪说话一样,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,她总是发著猪声。

  “唉呀!羊丢啦!我骂你那个傻老婆干什么?”

  听说羊丢,她去扬翻柴堆,她记得有一次羊是钻过柴堆。但,那在冬天,羊为著取暖。她没有想一想,六月天气,只有和她一样傻的羊才要钻柴堆取暖。她翻著,她没有想。全头发洒著一些细草,她丈夫想止住她,问她什么理由,她始终不说。她为著要作出一点奇迹,为著从这奇迹,今后要人看重她。表明她不傻,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,於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!手在扒著发间的草杆,她坐下来。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,她意外的对自己失望。

  过了一会邻人们在太阳底下四面出发,四面寻羊;麻面婆的饭锅冒著气,但,她也跟在后面。

  二里半走出家门不远,遇见罗圈腿,孩子说:

  “爸爸,我饿!”

  二里半说:“回家去吃饭吧!”

  可是二里半转身时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后面。

  “你这老婆,来干什么?领他回家去吃饭!”

  他说著不停的向前跌走。

  黄色的,近黄色的麦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。远看来麦地使人悲伤。在麦地尽端,井边什么人在汲水。二里半一只手遮在眉上,东西眺望,他忽然决定到那井的地方,在井沿看下去,什么也没有,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试,什么也没有。最后,绞上水桶,他伏身到井边喝水,水在喉中有声,像是马在喝。

  老王婆在门前草场上休息:

  “麦子打得怎样啦?我的羊丢了!”

 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为了丢羊更青色了!

  咩……咩……羊?不是羊叫,寻羊的人叫。

  林荫一排砖车经过,车夫们哗闹著。山羊的午睡醒转过来,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剔毛。为著树叶绿色的反映,山羊变成浅黄。卖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。那一排砖车扬起浪般的灰尘,从林荫走上进城的大道。山羊寂寞著,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,完成了它的树皮餐,而回家去了。山羊没有归家,它经过每棵高树,也听遍了每张叶子的刷鸣,山羊也要进城吗!它奔向进城的大道。

  咩……咩……羊叫?不是羊叫,寻羊的人叫,二里半比别人叫出更大声,那不像是羊叫,像是一条牛了!

  最后,二里半和地邻动打,那样,他的帽子,像断了线的风筝,飘摇著下降,从他头上飘摇到远处。

  “你踏碎了俺的白菜!你……你……”

  那个红脸长人,像是魔王一样,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晕花起来,他去抽拔身边的一棵小树;小树无由的被害了,那家的女人出来,送出一支搅酱缸的耙子,耙子滴著酱。

  他看见耙子来了,拔著一棵小树跑回家去,草帽是那般孤独的丢在井边,草帽他不知戴了多少年头。

  二里半骂著妻子:“混蛋,谁吃你的焦饭!”

  他的面孔和马脸一样长。麻面婆惊惶著,带著愚蠢的举动,她知道山羊一定没能寻到。

  过了一会,她到饭盆那里哭了!“我的……羊,我一天一天喂喂……大的,我抚摸著长起来的!”

  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。她一遇到不快时,或是丈夫骂了她,或是邻人与她拌嘴,就连小孩子们扰烦她时,她都是像一摊蜡消融下来。她的性情不好反抗,不好争斗。她的心像永远贮藏著悲哀似的,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。她哭抽著,任意走到外面把晒乾的衣裳搭进来,但她绝对没有心思注意到羊。

  可是会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断的搔痒,弄得板房的门扇快要掉落下来,门扇摔摆的响著。

  下午了,二里半仍在炕上坐著。

  “妈的,羊丢了就丢了吧!留著它不是好兆相。”

  但是妻子不晓得养羊会有什么不好的兆相,她说:

  “哼!那么白白地丢了?我一会去找,我想一定在高梁地里。”

  “你还去找?你别找啦!丢就丢了吧!”

  “我能找到它呢!”“唉呀,找羊会出别的事哩!”

  他脑中回旋著挨打的时候:--草帽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著下落,酱耙子滴著酱。快抓住小树,快抓住小树。……二里半心中翻著这不好的兆相。

  他的妻子不知道这事。她朝高梁地去了。蝴蝶和别的虫子热闹著,田地上有人工作。她不和田上的妇女们搭话,经过留著根的麦地时,她像微点的爬虫在那里。阳光比正午钝了些,虫鸣渐多了;渐飞渐多了!

  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时间,尽是述说她无穷的命运。她的牙齿为著述说常常切得发响,那样她表示她的愤恨和潜怒。在星光下,她的脸纹绿了些,眼睛发青,她的眼睛是大的圆形。有时她讲到兴奋的话句,她发著嘎而没有曲折的直声。邻居的孩子们会说她是一头“猫头鹰”,她常常为著小孩子们说她“猫头鹰”而愤激;她想自己怎么会成那样的怪物呢?像啐著一件什么东西似的,她开始吐痰。

  孩子们的妈妈打了他们,孩子跑到一边去哭了!这时王婆她该终止她的讲说,她从窗洞爬进屋去过夜。但有时她并不注意孩子们哭,她不听见似地,她仍说著那一年麦子好;她多买了条牛,牛又生了小牛,小牛后来又怎样?……她的讲话总是有起有落;关于一条牛,她能有无量的言词:牛是什么颜色?每天要吃多少水草?甚至要说到牛睡觉是怎样的姿势。

  但是今夜院中一个讨厌的孩子也没有,王婆领著两个邻妇,坐在一条喂猪的槽子上,她们的故事便流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开。

  天空一些云忙走,月亮陷进云围时,云和烟样,和煤山样,快要燃烧似地。再过一会,月亮埋进云山,四面听不见蛙鸣;只是萤虫闪闪著。

  屋里,像是洞里,响起鼾声来,布遍了的声波旋走了满院。天边小的闪光不住的在闪合。王婆的故事对比著天空的云:

  “……一个孩子三岁了,我把她摔死了,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。……那天早晨……我想一想!……早晨,我把她坐在草堆上,我去喂牛;草堆是在房后。等我想起孩子来,我跑去抱她,我看见草堆上没有孩子;看见草堆下有铁犁的时候,我知道,这是凶兆,偏偏孩子跌在铁犁一起,我以为她还活著呀!等我抱起来的时候……啊呀!”

  一条闪光裂开来,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。全麦田,高梁地菜圃,都在闪光下出现。妇人们被惶惑著,像是有什么冷的东西,扑向她们的脸去。闪光一过,王婆的声音又继续下去:

  “……啊呀!……我把她丢到草堆上,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!她的小手颤颤著,血在冒著汽从鼻子流出,从嘴也流出,好像喉管被切断了。我听一听她的肚子还有响;那和一条小狗给车轮压死一样。我也亲眼看过小狗被车轮轧死,我什么都看过。这庄上的谁家养小孩,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,我就去拿著钩子,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,把那孩子从娘的肚子里硬搅出来。孩子死,不算一回事,你们以为我会暴跳著哭吧?我会嚎叫吧?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,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,我一点都不后悔,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。以后麦子收成很好,麦子是我割倒的,在场上一粒一粒我把麦子拾起来,就是那年我整个秋天没有停脚,没讲闲话,像连口气也没得喘似的,冬天就来了!到冬天我和邻人比著麦粒,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!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利害,在手里拿著大的麦粒。可是,邻人的孩子却长起来了!……到那时候,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。”

  王婆推一推邻妇,荡一荡头:

  “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钟呀!……我接连著煞苦了几夜没能睡,什么麦粒?从那时起,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!就是如今,我也不把什么看重。那时我才二十几岁。”

  闪光相连起来,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。邻妇互相望著,感到有些寒冷。

  狗在麦场张狂著咬过去,多云的夜什么也不能告诉人们。忽然一道闪光,看见的黄狗卷著尾巴向二里半叫去,闪光一过,黄狗又回到麦堆,草茎折动出细微的声音。

  “三哥不在家里?”

  “他睡著哩!”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,她的答话像是从一个空瓶子或是从什么空的东西发出。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著。

  “三哥!你又和三嫂闹嘴吗?你常常和她闹嘴,那会坏了平安的日子的。”

  二里半,能宽容妻子,以他的感觉去衡量别人。

  赵三点起烟火来,他红色的脸笑了笑:“我没和谁闹嘴哩!”

  二里半他从腰间解下烟带,从容著说:

  “我的羊丢了!你不知道吧?它又走了回来。要替我说出买主去,这条羊留著不是什么好兆相。”

  赵三用粗嘎的声音大笑,大手和红色脸在闪光中伸现出来:

  “哈……哈,倒不错,听说你的帽子飞到井边团团转呢!”

  忽然二里半又看见身边长著一棵小树,快抓住小树,快抓住小树。他幻想终了,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传布出来,他捻一捻烟灰,解辩著说:

  “那家子不通人情,那有丢了羊不许找的勾当?她硬说踏了她的白菜,你看,我不能和她动打。”

  摇一摇头,受著辱一般的冷没下去,他吸烟管,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,羊会伤著自己的脸面。

  来了一道闪光,大手的高大的赵三,从炕沿站起,用手掌擦著眼睛。他忽然响叫:

  “怕是要落雨吧!--坏啦!麦子还没打完,在场上堆著!”

  赵三感到养牛和种地不足,必须到城里去发展。他每日进城,他渐渐不注意麦子,他梦想著另一桩有望的事业。

  “那老婆,怎不去看麦子?麦一定要给水冲走呢?”

  赵三习惯的总以为她会坐在院心,闪光更来了!雷响,风声。一切翻动著黑夜的村庄。

  “我在这里呀!到草棚拿席子来,把麦子盖起吧!”

  喊声在有闪光的麦场响出,声音像碰著什么似的,好像在水上响出,王婆又震动著喉咙:“快些,没有用的,睡觉睡昏啦!你是摸不到门啦!”

  赵三为著未来的大雨所恐吓,没有与她拌嘴。

  高梁地像要倒折,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,有点像金属的声音,为著闪的原故,全庄忽然裸现,忽然又沉埋下去。全庄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。邻家和距离远一点的邻家有孩子的哭声,大人在嚷吵,什么酱缸没有盖啦!驱赶著鸡雏啦!种麦田的人家嚷著麦子还没有打完啦!农家好比鸡笼,向著鸡笼投下火去,鸡们会翻腾著。

  黄狗在草堆开始做窝,用腿扒草,用嘴扯草。王婆一边颤动,一边手里拿著耙子。

  “该死的,麦子今天就应该打完,你进城就不见回来,麦子算是可惜啦!”

  二里半在电光中走近家门。有雨点打下来,在植物的叶子上稀疏的响著。雨点打在他的头上时,他摸一下头顶而没有了草帽。关于草帽,二里半一边走路一边怨恨山羊。

  早晨了,雨还没有落下。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;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,东边高梁头上,太阳走在云后,那过于艳明,像红色的水晶,像红色的梦。远看高梁和小树林一般森严著;村家在早晨趁著气候的凉爽,各自在田间忙。

  赵三门前,麦场上小孩子牵著马,因为是一条年青的马,它跳著荡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场来。小马欢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场上的“石【石衮】”,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几下,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听的声来。

  王婆穿的宽袖的短袄,走上平场。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著。朝晨的红光照著她,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,红色并且蔫卷。

  马儿把主人呼唤出来,它等待给它装置“石【石衮】”,“石【石衮】”装好的时候,小马摇著尾巴,不断的摇著尾巴,它十分驯顺和愉快。

 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湿一点,席子被拉在一边了;孩子跑过去,帮助她,麦穗布满平场,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边。小孩欢跑著立到场子中央,马儿开始转跑。小孩在中心地点也是转著。好像画圆周时用的圆规一样,无论马儿怎样跑,孩子总在圆心的位置。因为小马发疯著,飘扬著跑,它和孩子一般地贪玩,弄得麦穗溅出场外。王婆用耙子打著马,可是走了一会它游戏够了,就和斯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样,休息下来。王婆著了疯一般地又挥著耙子,马暴跳起来,它跑了两个圈子,把“石【石衮】”带著离开铺著麦穗的平场;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麦穗。系住马勒带的孩子挨著骂:

  “呵!你总偷著把它拉上场,你看这样的马能打麦子吗?死了去吧!别烦我吧!”

  小孩子拉马走出平场的门;到马槽子那里,去拉那个老马。把小马束好在杆子间。老马差不多完全脱了毛,小孩子不爱它,用勒带打著它起,可是它仍和一块石头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样不容搬运。老马是小马的妈妈,它停下来,用鼻头偎著小马肚皮间破裂的流著血的伤口。小孩子看见他爱的小马流血,心中惨惨的眼泪要落出来,但是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,因为他还没能看见妈妈,他是私生子。脱著光毛的老动物,催逼著离开小马,鼻头染著一些血,走上麦场。

  村前火车经过河桥,看不见火车,听见隆隆的声响。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烟。前村的人家,驱著白菜车去进城,走过王婆的场子时,从车上抛下几个柿子来,一面说:“你们是不种柿子的,这是贱东西,不值钱的东西,麦子是发财之道呀!”驱著车子的青年结实的汉子过去了;鞭子甩响著。

  老马看著墙外的马不叫一声,也不响鼻子。小孩子拿柿子吃,柿子还不十分成熟,半青色的柿子,永远被人们摘取下来。

  马静静地停在那里,连尾巴也不甩一下。也不去用嘴触一触石【石衮】;就连眼睛它也不远看一下,同是它也不怕什么工做,工作来的时候,它就安心去开始;一些绳锁束上身时,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。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,有时它过份疲惫而不能支持,行走过份缓慢;主人打了它,用鞭子,或是用别的什么,但是它并不暴跳,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。

  麦穗在场上渐渐不成形了!

  “来呀!在这儿拉一会马呀!平儿!”

  “我不愿意和老马在一块,老马整天像睡著。”

  平儿囊中带著柿子走到一边去吃,王婆怨怒著:

  “好孩子呀!我管不好你,你还有爹哩!”

  平儿没有理谁,走出场子,向著东边种著花的地端走去。他看著红花,吃著柿子走。

  灰色的老幽灵暴怒了:“我去唤你的爹爹来管教你呀!”

  她像一支灰色的大鸟走出场去。

  清早的叶子们!树的叶子们,花的叶子们,闪著银珠了!太阳不著边际地圆轮在高梁棵的上端,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。

  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,勒带在嘴下拖著,它不偷食麦粒,它不走脱了轨,转过一个圈,再转过一个,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,老动物自己无声的动在那里。

  种麦的人家,麦草堆得高涨起来了!福发家的草地也涨过墙头。福发的女人吸起烟管。她是健壮而短小,烟管随意冒著烟;手中的耙子,不住的耙在平场。

  侄儿打著鞭子行经在前面的林荫,静静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;她为歌声感动了!耙子快要停下来,歌声仍起在林端:

  “昨晨落著毛毛雨,……小姑娘,披蓑衣……小姑娘,……去打鱼。”

 


二、菜圃

  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,红著了。小姑娘们摘取著柿子,大红大红的柿子,盛满她们的筐篮;也有的在拔青萝卜、红萝卜。

  金枝听著鞭子响,听著口哨响,她猛然站起来,提好她的筐子惊惊怕怕的走出菜圃。在菜田东边,柳条墙的那个地方停下,她听一听口笛渐渐远了!鞭子的响声与她隔离著了!她忍耐著等了一会,口笛婉转地从背后的方向透过来;她又将与他接近著了!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见她,远远的呼唤:

  “你不来摘柿子,干什么站到那儿?”

  她摇一摇她成双的辫子,她大声摆著手说:“我要回家了!”

  姑娘假装著回家,绕过人家的篱墙,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,朝向河湾去了。筐子挂在腕上,摇摇搭搭。口笛不住的在远方催逼她,仿佛她是一块被引的铁跟住了磁石。

  静静的河湾有水湿的气味,男人等在那里。

  五分钟过后,姑娘仍和小鸡一般,被野兽压在那里。男人著了疯了!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,想要吞食那块肉体,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。尽量的充涨了血管,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,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,不能盘结住他。於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著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。

  迷迷荡荡的一些花穗颤在那里,背后的长茎草倒折了!不远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野草。他们受著惊扰了,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,带著姑娘,像猎犬带著捕捉物似的,又走下高梁地去。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开著走。

  吹口哨,响著鞭子,他觉得人间是温存而愉快。他的灵魂和肉体完全充实著,婶婶远远的望见他,走近一点,婶婶说:

  “你和那个姑娘又遇见吗?她真是个好姑娘。……唉……唉!”

  婶婶像是烦躁一般紧紧靠住篱墙。侄儿向她说:

  “婶娘你唉唉什么呢?我要娶她哩!”

  “唉……唉……”

  婶婶完全悲伤下去,她说:

  “等你娶过来,她会变样,她不和原来一样,她的脸是青白色;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,你会打骂她呀!男人们心上放著女人,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吧!”

  婶婶表示出她的伤感,用手按住胸膛,她防止著心脏起什么变化,她又说:

  “那姑娘我想该有了孩子吧?你要娶她,就快些娶她。”

  侄儿回答:“她娘还不知道哩!要寻一个做媒的人。”

  牵著一条牛,福发回来。婶婶望见了,她急旋著走回院中,假意收拾柴栏。叔叔到井边给牛喝水,他又拉著牛走了!婶婶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头来,又和侄儿讲话:

  “成业,我对你告诉吧!年青的时候,姑娘的时候,我也到河边去钓鱼,九月里落著毛毛雨的早晨,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,没有想到,我也不愿意那样;我知道给男人做老婆是坏事,可是你叔叔,他从河沿把我拉到马房去,在马房里,我什么都完啦!可是我心也不害怕,我欢喜给你叔叔做老婆。这时节你看,我怕男人,男人和石块一般硬,叫我不敢触一触他。”“你总是唱什么落著毛毛雨,披蓑衣去打鱼……我再也不愿听这曲子,年青人什么也不可靠,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!这时他再也不想从前了!那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再活。”

  年青的男人不愿意听婶婶的话,转走到屋里,去喝一点酒。他为著酒,大胆把一切告诉了叔叔。福发起初只是摇头,后来慢慢的问著:

  “那姑娘是十七岁吗?你是二十岁。小姑娘到咱们家里,会做什么活计?”

  争夺著一般的,成业说:

  “她长得好看哩!她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。什么活计她也能做,很有力气呢!”

  成业的一些话,叔叔觉得他是喝醉了,往下叔叔没有说什么,坐在那里沉思过一会,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。

  “啊呀……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!你忘记吗?那些事情,你忘记了吧!……哈……哈,有趣的呢,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。”

  女人过去拉著福发的臂,去抚媚他。但是没有动,她感到男人的笑脸不是从前的笑脸,她心中被他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,她没有动,她笑一下赶忙又把笑脸收了回去。她怕笑得时间长,会要挨骂。男人叫把酒杯拿过去,女人听了这话,听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给他。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。

  女人悄悄地蹑著脚走出了,停在门边,她听著纸窗在耳边鸣,她完全无力,完全灰色下去。场院前,蜻蜓们闹著向日葵的花。但这与年青的妇人绝对隔碍著。

  纸窗渐渐的发白,渐渐可以分辨出窗棂来了!进过高梁地的姑娘一边幻想著一边哭,她是那样的低声,还不如窗纸的鸣响。她的母亲翻转过身时,哼著,有时也挫响牙齿。金枝怕要挨打,连在黑暗中把眼泪也拭得乾净。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猫的尾巴下。通夜都是这样,每次母亲翻动时,像爆裂一般地,向自己的女孩的枕头的地方骂一句:

  “该死的!”

  接著她便要吐痰,通夜是这样,她吐痰,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;她愿意把痰吐到女儿的脸上。这次转身她什么也没有吐,也没骂。

  可是清早,当女儿梳好头辫,要走上田的时候,她疯著一般夺下她的筐子:

  “你还想摘柿子吗?金枝,你不像摘柿子吧?你把筐子都丢啦!我看你好象一点心肠也没有,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爷,若是别人拾去还能找出来吗?若是别人拾得了筐子,名声也不能好听哩!福发的媳妇,不就是在河沿坏的事吗?全村就连孩子们也是传说。唉!……那是怎样的人呀?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。她有了孩子,没法做了福发的老婆,她娘为这事羞死了似的,在村子里见人,都不能抬起头来。”

  母亲看著金枝的脸色马上苍白起来,脸色变成那样脆弱。母亲以为女儿可怜了,但是她没晓得女儿的手从她自己的衣裳里边偷偷的按著肚子,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。母亲说:

  “你去吧!你可别再和小姑娘们到河沿去玩,记住,不许到河边去。”

  母亲在门外看著姑娘走,她没立刻转回去,她停住在门前许多时间,眼望著姑娘加入田间的人群。母亲回到屋中一边烧饭,一边叹气,她体内像染著什么病痪似的。

  农家每天从田间回来才能吃早饭。金枝走回来时,母亲看见她手在按著肚子:

  “你肚子疼吗?”

  她被惊著了,手从衣裳里边抽出来,连忙摇著头:“肚子不疼。”

  “有病吗?”

  “没有病。”

  於是她们吃饭。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,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!母亲自己收拾了桌子说:

  “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!你是病了吧?”

  等金枝出门时,母亲呼唤著:

  “回来,再多穿一件夹袄,你一定是著了寒,才肚子疼。”

 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,并且又说:

  “你不要上地吧?我去吧!”

  金枝一面摇著头走了!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,被风吹飘著。

 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,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。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味,刺人而说不定是什么气味。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,在枝间挂著金红色的果实。每棵,每棵挂著许多,也挂著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。除了另一块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连接著,左近全是菜田了!八月里人们忙著扒“土豆”;也有的砍著白菜,装好车子进城去卖。

 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。麻面婆来回的搬著大头菜,送到地端的车子上。罗圈腿也是来回向地端跑著,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菜,走起来两臂像是架著两块石头样。

  麻面婆看见身旁别人家的倭瓜红了。她看一下,近处没有人,起始把靠菜地长著的四个大倭瓜都摘落下来了。两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,她叫孩子抱著。罗圈腿脸累得涨红和倭瓜一般红,他不能再抱动了!两臂像要被什么压掉一般。还没能到地端,刚走过金枝身旁,他大声求救似的:

  “爹呀,西……西瓜快要摔啦,快要摔碎啦!”

  他著忙把倭瓜叫西瓜。菜田许多人,看见这个孩子都笑了!凤姐望著金枝说:

  “你看这个孩子,把倭瓜叫成西瓜。”

  金枝看了一下,用面孔无心的笑了一下。二里半走过来,踢了孩子一脚;两个大的果实坐地了!孩子没有哭,发愕地站到一边。二里半骂他:

  “混蛋,狗娘养的,叫你抱白菜,谁叫你摘倭瓜啦?……”

  麻面婆在后面走著,她看到儿子遇了事,她巧妙的弯下身去,把两个更大的倭瓜丢进柿秧中。谁都看见她作这种事,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。二里半问她:

  “你干的吗?糊突虫!错非你……”

 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,口齿比平常更不清楚了:“……我没……”

  孩子站在一边尖锐地嚷著:“不是你摘下来叫我抱著送上车的吗?不认帐!”

  麻面婆她使著眼神,她急得要说出口来:“我是偷的呢!该死的……别嚷叫啦,要被人抓住啦!”

  平常最没有心肠看热闹的,不管田上发生了什么事,也沉埋在那里的人们,现在也来围住她们了!这里好像唱著武戏,戏台上耍著他们一家三人。二里半骂著孩子:

  “他妈的混帐,不能干活,就能败坏,谁叫你摘倭瓜?”

  罗圈腿那个孩子,一点也不服气的跑过去,从柿秧中把倭瓜滚弄出来了!大家都笑了,笑声超过人头。可是金枝好像患著传染病的小鸡一般,霎著眼睛蹲在柿身下,她什么也没有理会,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。

  二里半气愤得几乎不能呼吸,等他说出“倭瓜”是自家种的,为著留种子的时候,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。她以为这没有什么过错,偷摘自己的倭瓜。她仰起头来向大家表白:“你们看,我不知道,实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!”

  麻面婆不管自己说话好笑不好笑,挤过人围,结果把倭瓜抱到车子那里。於是车子走向进城的大道,弯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。马,车,人渐渐消失在道口了!

  田间不断的讲著偷菜棵的事。关于金枝也起著流言:

  “那个丫头也算完啦!”

  “我早看她起了邪心,看她摘一个柿子要半天工夫;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!”

  “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。”

  凤姐身后,两个中年的妇人坐在那里扒胡萝卜。可是议论著,有时也说出一些淫污的话,使凤姐不大明白。

 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著,时间像蜘蛛缕著丝线那样绵长;心境坏到极点。金枝脸色脆弱朦胧得像罩著一块面纱。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。辽阔的可以看到福发家的围墙,可是她心中的哥儿却永不见出来。她又继续摘柿子,无论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。她没能注意到柿子的颜色,并且筐子也满著了!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,一些杂色的柿子被她散乱的铺了满地。那边又有女人故意大声议论她:

  “上河沿去跟男人,没羞的,男人扯开她的裤子?……”

  金枝关于跟前的一切景物和声音,她忽略过去;她把肚子按得那样紧,仿佛肚子里面跳动了!忽然口哨传来了!她站起来,一个柿子被踏碎,像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样,发出水声。她被跌倒了,口哨也跟著消灭了!以后无论她怎样听,口哨也不再响了。

 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;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,可是那时母亲什么也不知道,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,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著一些。

  金枝过于痛苦了,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,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地方,手按得紧些,硬的地方更明显。等她确信肚子里有了孩子的时候,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嗦起来,她被恐惧把握著了。奇怪的,两个蝴蝶叠落著贴落在她的膝头。金枝看著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。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。

  母亲来了,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。可是她安静的走来,远看她的身体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,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作。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?她发怒和笑著一般,眼角集著愉快的多形的纹绉。嘴角也完全愉快著,只是上唇有些差别,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,她的上唇短了一些。在她生气的时候,上唇特别长,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份尖尖的,完全像鸟雀的嘴。

  母亲停住了。她的嘴是显著她的特征,--全脸笑著,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。因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!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:

  “你发傻了吗?啊……你失掉了魂啦?我撕掉你的辫子……”

  金枝没有挣扎,倒了下来。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。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。

  她小声骂她,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著,慢慢的掀著尖唇,眼角的线条更加多的组织起来。

  “小老婆,你真能败毁。摘青柿子。昨夜我骂了你,不服气吗?”

  母亲一向是这样,很爱护女儿,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,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。农家无论是菜棵,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。

  该睡觉的时候了!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线上倒垂下来,屋中听不著一个蚊虫飞了!夏夜每家挂著火绳。那绳子缓慢而绵长的燃著。惯常了,那像庙堂中燃著的香火,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,渐渐催人入睡。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去。蚊虫被艾蒿烟驱走。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的时候,有人来在窗外,轻慢的咳嗽著。

  母亲忙点灯火,门响开了!是二里半来了。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著,灯心处爆著水的炸响,母亲手中举著一枝火柴,把小灯列得和眉头一般高,她说:

  “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!”

 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。这个时间,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。母亲关于这事惊恐似的,坚决的,感到羞辱一般的荡著头:

  “那是不行,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。”

  二里半听著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,他往下没有说什么。金枝站在门限向妈妈问:“豆油没有了,装一点水吧?”

  金枝把小灯装好,摆在炕沿。燃著了!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著她,她一点不知道,二里半为著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。

  母亲,手在按住枕头,她像是想什么,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。女儿在她身边向著小灯垂下头。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。艾蒿烟混加著烟叶的气味,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!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几声。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。因为没有言语,每个人起著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。

  就这样坐著,灯火又响了。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,小灯又要灭,二里半沉闷著走了!二里半为人说媒被拒绝,羞辱一般的走了。

  中秋节过去,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;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,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。南部的高梁完全睡倒下来,接接连连的望去,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,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。

  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,田间憔悴起来。只见车子,牛车和马车轮轮滚滚的载满高梁的穗头,和大豆的杆秧。牛们流著口涎愚直的挂下著,发出响动的车子前进。

  福发的侄子驱著一条青色的牛,向自家的场院载拖高梁。他故意绕走一条曲道,那里是金枝的家门,她心涨裂一般的惊慌,鞭子於是响来了。

  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,向母亲说:

  “我去一趟茅屋。”

  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,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。

  金枝的辫子毛毛著,脸是完全充了血。但是她患著病的现象,把她变成和纸人似的,像被风飘著似的出现房后的围墙。

  你害病吗?倒是为什么呢?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,他什么也不懂得问。他丢下鞭子,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,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;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,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,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,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动作一切。金枝打斯著一般的说:

  “不行啦!娘也许知道啦,怎么媒人还不见来?”

  男人回答:

  “嗳,李大叔不是来过吗?你一点不知道!他说你娘不愿意。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来。”

  金枝按著肚子给他看,一面摇头:“不是呀!……不是呀!你看到这个样子啦!”

  男人完全不关心,他小声响起:“管他妈的,活该愿意不愿意,反正是干啦!”

 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,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著。

  母亲的咳嗽声,轻轻的从薄墙透出来。墙外青牛的角上挂著秋空的游丝。

  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,金枝呕吐起来,母亲问她:“你吃了苍蝇吗?”

  她摇头,母亲又问:“是著了寒吧!怎么你总有病呢?你连饭都咽不下去。不是有痨病啦!?”

  母亲说著去按女儿的腹部,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。手指四张著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:“你有了痨病吧?肚子里有一块硬呢!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。”

  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的挂到眼毛的边缘。最后滚动著从眼毛滴下来了!就是在夜里,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,母亲迷蒙中听著叫娘的声音。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昼一般明,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,另半身是弯在枕头上。头发完全埋没著脸面。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,她抽扭著说起:

  “娘……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!我肚里不是……病,是……”

  到这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?可不是那样,母亲好像本身有了罪恶,听了这话,立刻麻木著了,很长的时间她像不存在一样。过了一刻母亲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声调说:

  “你要嫁过去吗?二里半那天来说媒,我是顶走他的,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?”

 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,她又想说,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,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,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!

 


四、荒山

  冬天,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,在王婆家里满炕坐著女人。五姑姑在编麻鞋,她为著笑,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,她寻找针的时候,做出可笑的姿势来,她像一个灵活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著走,她说:

  “谁偷了我的针?小狗偷了我的针?”

  “不是呀!小姑爷偷了你的针!”

  新娶来菱芝嫂嫂,总是爱说这一类的话。五姑姑走过去要打她。

  “莫要打,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。”

  王婆在厨房里这样搭起声来;王婆永久是一阵忧默,一阵欢喜,与乡村中别的老妇们不同。她的声音又从厨房打来:

  “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?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!”

  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来,她说:

  “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,快五十岁了,还说这样话!”

  王婆又庄严点说:

  “你们都年青,哪里懂什么,多多编几双吧!小丈夫才会希罕哩。”

  大家哗笑著了!但五姑姑不敢笑,心里笑,垂下头去,假装在席上找针。等菱芝嫂把针还给五姑姑的时候,屋子安然下来,厨房里王婆用刀刮著鱼鳞的声响,和窗外雪擦著窗纸的声响,混杂在一起了。

  王婆用冷水洗著冻冰的鱼,两只手像个胡萝卜样。她走到炕沿,在火盆边烘手。生著斑点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,在一摊乱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;她迅速的穿补。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,腮骨很高,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洞似的眼眶里,并且也和王婆一样,眉峰是突出的。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词句,她开始追问王婆:

  “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著吗?”

  两只在烘著的手,有点腥气;一颗鱼鳞掉下去,发出小小响声,微微上腾著烟。她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,她慢慢摇著头,没有回答那个问话。鱼鳞烧的烟有点难耐,每个人皱一下鼻头,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。生著斑点的寡妇,有点后悔,觉得不应该问这话。墙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,她用麻绳穿著鞋底的沙音单调地起落著。

  厨房的门,因为结了冰,破裂一般地鸣叫。

  “呀!怎么买这些黑鱼?”

 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。听了声音,就可以想像她梢长的身子。

  “真是快过年了?真有钱买这些鱼?”

  在冷空气中,音波响得很脆;刚踏进里屋,她就看见炕上坐满著人:“都在这儿聚堆呢!小老婆们!”

  她生得这般瘦,腰,临风就要折断似的;她的奶子那样高,好像两个对立的小岭。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。靠著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妇人,望察著而后问:

  “二婶子,不是又有了呵?”

  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:

  “像你们呢!怀里抱著,肚子里还装著……”

  她故意在讲骗话,过了一会她坦白告诉大家:

  “那是三个月了呢?你们还看不出?”

 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,她邪昵地浅浅地笑了:

  “真没出息,整夜尽搂著男人睡吧?”

  “谁说?你们新媳妇,才那样。”

  “新媳妇……?哼!倒不见得!”

  “像我们都老了!那不算一回事啦,你们年青,那才了不得哪!小丈夫才会新鲜哩!”

 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,都在幻想著自己,每个人都有些心跳;或是每个人的脸都发烧。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!她羞羞迷迷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!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,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!王婆也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,她却不说什么,只是帮助著笑。

  在乡村永久不晓得,永久体验不到灵魂,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。

  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;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!

 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,她猛然羞著了!不能开口。李二婶子的奶子颤动著,用手去推动菱芝嫂:

  “说呀!你们年青,每夜要有那事吧?”

  在这样的当儿,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!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:

  “你快问问她!”

 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:

  “十多回。”

 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泪了!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,大声的哭号。

  李二婶子静默一会,她站起来说:

  “月英要吃咸黄瓜,我还忘了,我是来拿黄瓜。”

  李二婶子,拿了黄瓜走了,王婆去烧晚饭,别人也陆续著回家了。王婆自己在厨房里炸鱼。为了烟,房中也不觉得寂寞。

  鱼摆在桌子上,平儿也不回来,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,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饭,热气作伴著她。

 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。她家也最穷,和李二婶子隔壁住著。她是如此温和,从不听她高声笑过,或是高声吵嚷。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,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,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。

  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!每夜李二婶子听到隔壁惨厉的哭声;十二月严寒的夜,隔壁的哼声愈见沉重了!

  山上的雪被风吹著像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。大树号叫,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。一株山边斜歪著的大树,倒折下来。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,退缩到天边去了!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,更哀楚。

  “你……你给我一点水吧!我渴死了!”

  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:

  “嘴干死了!……把水碗给我呀!”

 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,於是孱若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!啜泣著,哼著,隔壁像是听到她流泪一般,滴滴点点地。

 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,缘著树枝爬上去,顺著结冰的小道滑下来,他们有各样不同的姿势:--倒滚著下来,两腿分张著下来。也有冒险的孩子,把头向下,脚伸向空中溜下来。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。冬天,对于村中的孩子们,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。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,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,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。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时候,妈妈追在后面打骂著夺回来,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著。

 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。正走过山坡,平儿在那里。平儿偷穿著爹爹的大毡靴子;他从山坡奔逃了!靴子好像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,平儿蹒跚著了!从上坡滚落著了!可怜的孩子带著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,球一般滚转下来,跌在山根的大树杆上。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;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。终于王婆提了靴子,平儿赤脚回家,使平儿走在雪上,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。任孩子走得怎样远,王婆仍是说著:

  “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,踏破了哪里有钱买?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!”

 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,她先哑了嗓子。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,手在抹擦鼻涕:

  “你好了一点?脸孔有一点血色了!”

 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,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,她说:

  “我算完了,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!”

 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。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,月英好像佛龛中坐著的女佛。用枕头四面围住她,就这样过了一年。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。她患著瘫病,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请神,烧香,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。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,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。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,并且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,做丈夫的感著伤心!他嘴里骂:

  “娶了你这样老婆,真算不走运气!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,供奉著你吧!”

 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辨,他还打她。现在不然了,绝望了!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来,烧饭自己吃,吃完便睡下,一夜睡到天明,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。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,彼此不相关联。

 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。王婆靠近她,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!更强烈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,发散出来。月英指点身后说:

  “你们看看,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,他说我快死了!用不著被子了!用砖依住我,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。那个没有天良的,他想法折磨我呀!”

 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,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。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又说:

  “我不行啦!我怎么能行,我快死啦!”

  她的眼睛,白眼珠完全变绿,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,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,紧贴住头皮。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,孤独而无望。

  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,月英说:

  “看看我的身下,脏污死啦!”

  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,火盆腾著烟放在月英身后。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,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。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,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唤!

  “唉呦,我的娘!……唉呦疼呀!”

  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。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,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,只有头阔大些,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。

  王婆用麦草揩著她的身子,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著。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,当擦臀部下时,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,会蠕行似的。借著火盆边的火光去细看,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,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,小虫在那里活跃。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!王婆问月英:

  “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?”

  月英摇头。王婆用凉水洗她的腿骨,但她没有感觉,整个下体在那个瘫人像是外接的,是另外的一件物体。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,王婆:

  “牙怎么绿了?”

 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,同时她看了镜子,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。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,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,她难忍的声音,没有温情的声音,开始低嘎。

  她说:“我是个鬼啦!快些死吧!活埋了我吧!”

  她用手来撕头发,脊骨摇扭著,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的不停。现在停下了,她是那样无力。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;她又那样微微的睡去。

 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。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,她昏旋了!为著强的光线,为著瘫人的气味,为著生、老、病、死的烦恼,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波所遮拦。

  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。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,给那个经验过多样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!

  王婆束紧头上的蓝布巾,加快了速度,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。

  三天以后,月英的棺材抬著横过荒山而奔著去埋葬,葬在荒山下。

  死人死了!活人计算著怎么活下去。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;男人们计虑著怎样开始明年的耕种。

  那天赵三进城回来,他披著两张羊皮回家。王婆问他:

  “哪里来的羊皮?--你买的吗?……哪来的钱呢……?”

  赵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,他什么也没言语。摇闪的经过炉灶,通红的火光立刻鲜明著,他走出去了。

  夜深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。王婆命令平儿去找他。平儿的脚已是难于行动,於是王婆就到二里半家去。他不在二里半家,她到打鱼村去了。赵三阔大的喉咙从李青山家的窗纸透出,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。当她推门的时候她就说:

  “什么时候了?还不回家去睡?”

  这样立刻全屋别的男人们也把嘴角合起来。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。青山的女人也没在家,孩子也不见。赵三说:

  “你来干么?回家睡吧!我就去……去……”

  王婆看一看赵三的脸神,看一看周围也没有可坐的地方,她转身出来,她的心徘徊著:

  --青山的媳妇怎么不在家呢?这些人是在做什么?

  又是一个晚间。赵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袄出去。夜半才回来。披著月亮敲门。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,但他睡的时候,王婆一点酒味也没嗅到。那么出去做些什么呢?总是愤怒的归来。

  李二婶子拖了她的孩子来了,她问:

  “是地租加了价吗?”

  王婆说:“我还没听说。”

  李二婶子做出一个确定的表情:

  “是的呀!你还不知道吗?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这事。我看这种情形非出事不可,他们天天夜晚计算著,就连我,他们也躲著。昨夜我站在窗外才听到他们说哩:‘打死他吧!那是一块恶祸。’你想他们是要打死谁呢?这不是要出人命吗?”

  李二婶子抚著孩子的头顶,有一点哀怜的样子:

  “你要劝说三哥,他们若是出了事,像我们怎样活?孩子还都小著哩!”

  五姑姑和别的村妇们带著他们的小包袱,约会著来的,踏进来的时候,她们是满脸盈笑。可是立刻她们转变了,当她们看见李二婶子和王婆默无言语的时候。

  也把事件告诉了她们,她们也立刻忧郁起来,一点闲情也没有!一点笑声也没有,每个人痴呆地想了想,惊恐地探问了几句。五姑姑的姐姐,她是第一个扭著大圆的肚子走出去,就这样一个连著一个寂寞的走去。她们好像群聚的鱼似的,忽然有钓竿投下来,她们四下分行去了!

  李二婶子仍没有走,她为的是嘱告王婆怎样破坏著件险事。

  赵三这几天常常不在家吃饭;李二婶子一天来过三四次:

  “三哥还没回来?他爹爹也没回来。”

 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赵三回来了,当进门的时候,他打了平儿,因为平儿的脚病著,一群孩子集到家来玩。在院心放了一点米,一块长板用短条棍架著,条棍上系著长绳,绳子从门限拉进去,雀子们去啄食谷粮,孩子们蹲在门限守望,什么时候雀子满集成堆时,那时候,孩子们就抽动绳索。许多饥饿的麻雀丧亡在长板下。厨房里充满了雀毛的气味,孩子们在灶堂里烧食过许多雀子。

  赵三焦烦著,他看见一只鸡被孩子们打住。他把板子给踢翻了!他坐在炕沿上燃著小烟袋,王婆把早饭从锅里摆出来。他说:

  “我吃过了!”

  於是平儿来吃这些残饭。

  “你们的事情预备得怎样了?能下手便下手。”

  他惊疑。怎么会走漏消息呢?王婆又说:

  “我知道的,我还能弄只枪来。”

  他无从想像自己的老婆有这样的胆量。王婆真的找来一支老洋炮。可是赵三还从没用过枪。晚上平儿睡了以後王婆教他怎样装火药,怎样上炮子。

  赵三对于他的女人慢慢可以感到可以敬重!但是更秘密一点的事情总不向她说。

  忽然从牛棚里发现五个新镰刀。王婆意度这事情是不远了!

  李二婶子和别的村妇们挤上门来打听消息的时候,王婆的头沉埋一下,她说:

  “没有这回事,他们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围,弄得几张兽皮大家分用。”

  是在过年的前夜,事情终于发生了!北地端鲜红的血染著雪地;但事情做错了!赵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,一条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。他去呼唤二里半,想要把那小偷丢在土坑去,用雪埋起来。二里半说:

  “不行,开春时节,土坑发现死尸,传出风声,那是人命哩!”

  村中人听著极痛的呼叫,四面出来寻找。赵三拖著独腿人转著弯跑,但他不能把他掩藏起来。在赵三惶恐的心情下,他愿意寻到一个井把他放下去。赵三弄了满手血。

  惊动了全村的人,村长进城报告警所。

  於是赵三去坐监狱,李青山他们的“镰刀会”少了赵三也就衰弱了!消灭了!

  正月末赵三受了主人的帮忙,把他从监狱里提放出来。那时他头发很长,脸也灰白了些,他有点苍老。

  为著给那个折腿的小偷做赔偿,他牵了那条仅有的牛上市去卖;小羊皮袄也许是卖了?再不见他穿了!

  晚间李青山他们来的时候,赵三忏悔一般地说:

  “我做错了!也许是我该招的灾祸;那是一个天将黑的时候,我正喝酒,听著平儿大喊有人偷柴。刘二爷前些日子来说要加地租,我不答应,我说我们联合起来不给他加,於是他走了!过了几天他又来,说非加不可。再不然叫你们滚蛋!我说好啊!等著你吧!那个管事的,他说:你还要造反?不滚蛋,你们的草堆,就要著火!我只当是那个小子来点著我的柴堆呢!拿著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给打断了!打断了也甘心,谁想那是一个小偷?哈哈!小偷倒霉了!就是治好,那也是跌子了!”

  关于“镰刀会”的事情他像忘记了一般。李青山问他:

  “我们应该怎样铲除二爷那恶棍?”

  是赵三说的话:

  “打死他吧!那个恶祸。”

  还是从前他说的话,现在他又不那样说了:

  “除他又能怎样?我招灾祸,刘二爷也向东家(地主)说了不少好话。从前我是错了!也许现在是受了责罚!”

  他说话时不像从前那样英气了!脸是有点带著忏悔的意味,羞惭和不安了。王婆坐在一边,听了这话她后脑上的小发卷也像生著气:“我没见过这样的汉子,起初看来还像一块铁,后来越看越是一堆泥了!”

  赵三笑了:“人不能没有良心!”

  於是好良心的赵三天天进城,弄一点白菜担著给东家送去,弄一点土豆也给东家送去。为著送这一类菜,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,但他绝对保持著他的良心。

  有一天少东家出来,站在门阶上像训诲著他一般:

  “好险!若不为你说一句话,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?那个小偷他算没走好运吧!你看我来著手给你办,用不著给他接腿,让他死了就完啦。你把卖牛的钱也好省下,我们是‘地东’、‘地户’哪有看著过去的……”

  说话的中间,间断了一会,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:

  “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。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?地东地户年头多了,不过得……少加一点。”

  过不了几天小偷从医院抬出来,可真的死了就完了!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一半,另一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。

  二月了。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。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。渐渐有送粪的人担著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。农民们蜇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。渐渐送粪的车子忙著了!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,平儿冒著汗和爹爹并架著车辕。

 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!

 

 

五、羊群

  平儿被雇做了牧羊童。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。山顶像是开著小花一般,绿了!而变红了!山顶拾野菜的孩子,平儿不断的戏弄她们,他单独的赶著一只羊去吃她们筐子里拾得的野菜。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,像骑马一样的骑著来了!小的女孩们吓得哭著,她们看他像个猴子坐在羊背上。平儿从牧羊时起,他的本领渐渐得已发展。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,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。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。

  行在归途上,前面白茫茫的一片,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,仿佛是大将统帅著兵卒一般。他手耍著鞭子,觉得十分得意。

  “你吃饱了吗?午饭。”

 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。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。

 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,在进大门的时候,羊疯狂的跑著,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,那样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。一个下雨的天气,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,他把小孩撞倒,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,仍是不停,像打著一块死肉一般。

  夜里,平儿不能睡,辗转著不能睡。爹爹动著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:

  “跑了一天!还不困倦,快快睡吧!早早起来好上工!”

 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,感到委屈了!

  “我挨打了!屁股疼。”

  爹爹起来,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。

  爹爹是老了!孩子还那样小,赵三感到人活著没有什么意趣了。第二天平儿去上工被辞退回来,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,他说:

  “好啊!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!”

  天将明他叫著孩子:

  “起来吧,跟爹爹去卖鸡笼。”

 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,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,算做午餐。

 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,晚间又都背著回来。王婆弄著米缸响:

  “我说多留些米吃,你偏要卖出去……又吃什么呢?……又吃什么呢?”

 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,她说:

  “不是今天没有吃的,是明天呀?”

  赵三说:“明天,那好说,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!”一个上午,十个鸡笼卖出去了!只剩下三个大些的,堆在那里。爹爹手心上数著票子,平儿在吃饭团。

  “一百枚还多著,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!”

 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,蹲在担子旁吃著冒气的食品。是平儿先吃,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。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么新鲜呀!一碗豆腐脑是怎样舒畅著平儿的小肠子呀!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!

  那个叫卖人说:“孩子再来一碗吧!”

  爹爹惊奇著:“吃完了?”

 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:“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!”

  平儿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给过去。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。赵三却不那样,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,慢慢吃,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!他说:

  “平儿,你吃不下吧?倒给我碗点。”

 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。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。平儿仍在那里,孩子贪恋著一点点最末的汤水,头仰向天,把碗扣在脸上一般。

 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,若注意一下鸡笼,赵三就说:

  “买吧!仅是十个铜板。”

 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,两个分给爹爹,留下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著。经过牛马市,平儿指嚷著:

  “爹爹,咱们的青牛在那儿。”

 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著,孩子去看青牛。赵三笑了,向那个卖牛人说:

  “又出卖吗?”

  说著这话,赵三无缘的感到酸心。到家他向王婆说:

  “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。”

  “人家的了,就别提了。”王婆整天地不耐烦。

 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;慢慢的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,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红绿的糖球吃。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。

 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,可是她总不喜欢,就像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。

 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,叫平儿去做小夥计。孩子听了这话,就生气。

  “我不去,我不能,他们好打我呀!”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:“我还是跟爹爹进城。”

 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夥计。她说:

  “你爹爹卖鸡笼你跟著做什么?”

  赵三说:“算了吧,不去就不去吧。”

  铜板兴奋著赵三,半夜他也是织鸡笼,他向王婆说:

  “你就不好也来学学,一种营生呢!还好多织几个。”

 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,就像对于他织鸡笼,怀著不满似的,就像反对他织鸡笼似的。

  平儿同情著父亲,他愿意背鸡笼,多背一个。爹爹说:

  “不要背了!够了!”

  他又背一个,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。爹爹问:

  “你能拿动吗?送回两个去吧,卖不完啊!”

 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,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。

 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:

  “三哥真能干哩!把一条牛卖掉,不能再种粮食,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,更能得钱。”

  经过二里半门前,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。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油煎馒头。又走到敲锣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挤撞,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“西洋景”(街头影戏)。那是从一个嵌著小玻璃镜,只容一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,里面有一张放大的画片活动著。打仗的,拿著枪的,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。耍画片的人一面唱;一面讲:

  “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。你看‘老毛子’夺城,那真是哗啦啦!打死的不知多少……”

  罗圈腿嚷著看不清,平儿告诉他:“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!”

 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!从热闹的、孩子热爱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。平儿又被装进这睡著一般的乡村。原因,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。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。

  平儿不愿意跟著,赵三自己进城,减价出卖。后来折本卖。最后他也不去了。厨房里鸡笼靠墙高摆起来。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,现在会使他生气。

 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。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!

 

 

六、刑罚的日子

  房后的草堆上,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。全个农村跳跃著泛滥的阳光。小风开始荡漾田禾,夏天又来到人间,叶子上树了!假使树会开花,那么花也上树了!

  房后草堆上,狗在那里生产。大狗四肢在颤动,全身抖擞著。经过一个长时间,小狗生出来。

  暖和的季节,全村忙著生产。大猪带著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,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,走路时快要接触著地面,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。

  那是黄昏时候,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,她到婆婆屋中去说:

  “找个老太太来吧!觉得不好。”

 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。她开始不能坐稳,她把席子卷起来,就在草上爬行。收生婆来时,她乍望见这房中,她就把头扭著。她说:

  “我没见过,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,把孩子还要生养到草上。‘压柴,压柴,不能发财。’”

 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,土炕上扬起灰尘。光著身子的女人,和一条鱼似的,她爬在那里。

  黄昏以后,屋中起著烛光。那女人是快生产了,她小声叫号了一阵,收生婆和一个邻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,让她坐起来,在炕上微微的移动。可是罪恶的孩子,总不能生产,闹著夜半过去,外面鸡叫的时候,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,脸色转黄,全家人不能安定。为她开始预备葬衣,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,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。

  赤身的女人,她一点不能爬动,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。天渐亮了。恐怖仿佛是僵尸,直伸在家屋。

 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,来了,正在探询:

  “不喝一口水吗?她从什么时候起?”

  一个男人撞进来,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。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,走到幔帐的地方,他吼叫:“快给我的靴子!”

  女人没有应声,他用手撕扯幔帐,动著他厚肿的嘴唇:

  “装死吗?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!”

  说著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。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。每年是这样,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。

 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,使她清明了!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帐中,忽然那个红脸鬼,又撞进来,什么也不讲,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著帐子抛来。最後人们拖他出去。

  大肚子的女人,仍涨著肚皮,带著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。她几乎一动不敢动,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。

  她有不能再坐住,她受著折磨,产婆给换下她著水的上衣。门响了她又慌张了,要有神经病似的。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,受罪的女人,身边若有洞,她将跳进去!身边若有毒药,她将吞下去。她仇视著一切,窗台要被她踢翻。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,宛如进了蒸笼,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!

 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:

  “你再刚强一点,站起来走走,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,到了时候啦!”

  走过一个时间,她的腿颤颤得可怜,患著病的马一般,倒了下来。产婆有些失神色,她说:“媳妇子怕要闹事,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!”

 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。

  这边孩子落产了,孩子当时就死去!用人拖著产妇站起来,立刻孩子掉在炕上,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著。女人横在血光中,用肉体来浸著血。

  窗外,阳光洒满窗子,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著。

  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,人们洒著汗滴。

  四月里,鸟雀们也孵雏了!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,在檐下跳跃著啄食。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,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,和耕种的马一般。

  刑罚,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,使她短的身材,配著那样大的肚子,十分不相称。金枝还不像个妇人,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。但是肚子膨胀起了!很快做妈妈了,妇人们的刑罚快擒著她。

  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,就渐渐会诅咒丈夫,渐渐感到男人是严凉的人类!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。

  坐在河边沙滩上,金枝在洗衣服。红日斜照著河水,对岸林子的倒影,随逐著红波模糊下去!

  成业在后边,站在远远的地方:

  “天黑了呀!你洗衣裳,懒老婆,白天你做什么来?”

  天还不明,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。在厨房,这大肚子的小女人开始弄得厨房蒸著气。太阳出来,铲地的工人掮著锄头回来。堂屋挤满著黑黑的人头,吞饭、吞汤的声音,无纪律地在响。

  中午又烧饭;晚间烧饭,金枝过于疲乏了!腿子痛得折断一般。天黑下来卧倒休息一刻。在她迷茫中坐起来,知道成业回来了!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,她问:

  “才回来?”

  过了几分钟,她没有得到答话。只看男人解脱衣裳,她知道又要挨骂了!正相反,没有骂,金枝感到背后温热一些,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说话:

  “…………”

  金枝被男人朦胧著了!

  立刻,那和灾难一般,跟著快乐而痛苦追来了。金枝不能烧饭。村中的产婆来了!她在炕角苦痛著脸色,她在那里受著刑罚,王婆来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。王婆摇著她多经验的头颅:“危险,昨夜你们必定是不安著的。年轻什么也不晓得,肚子大了,是不许那样的。容易丧掉性命!”

  十几天后金枝又行动在院中了!小金枝在屋中哭唤她。

  牛或是马在不知觉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。夜间乘凉的时候,可以听见马或是牛棚做出异样的声音来。牛也许是为子自己的妻子而角斗,从牛棚撞出来了。木杆被撞掉,狂张著,成业去拾了耙子猛打疯牛,於是又安然被赶回棚里。

  在乡村,人和动物一起忙著生,忙著死……

 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婶子在地端相遇。

  “啊呀!你还能弯下腰去?”

  “你怎么样?”

  “我可不行了呢?”

  “你什么时候的日子?”

  “就是这几天。”

  外面落著毛毛雨。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来!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闹惯了的,她大声哭,她怨恨男人:

  “我说再不要孩子啦!没有心肝的,这不都是你的吗?我算死在你身上!”

 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闭住嘴笑。过了一会傻婆娘又滚转著高声嚷叫:

  “肚子疼死了,拿刀快把我肚子给割开吧!”

  吵叫声中看得见孩子的圆头顶。

  在这时候,五姑姑变青脸色,走进门来,她似乎不会说话,两手不住的扭绞:

  “没有气了!小产了,李二婶子快死了呀!”

  王婆就这样丢下麻面婆赶向打鱼村去。另一个产婆来时,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著。产婆洗著刚会哭的小孩。

  等王婆回来时,窗外墙根下,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。

 

 

七、罪恶的季节

  五月节来临,催逼著两件事情发生:王婆服毒,小金枝惨死。

  弯月如同弯刀刺上林端。王婆散开头发,她走向房后柴栏,在那儿她轻开篱门。柴栏外是墨沉沉的静甜的,微风不敢惊动这墨色的夜面;黄瓜爬上架了!玉米响著雄宽的叶子,没有蛙鸣,也少虫声。

  王婆披著散发,幽魂一般的,跪在柴草上,手中的杯子放到嘴边。一切涌上心头,一切诱惑她。她平身向草堆倒卧过去。被悲哀汹淘著大哭了。

  赵三从睡床了起来,他什么都不清楚,柴栏里,他带点愤怒对待王婆:

  “为什么?在发疯!”

  他以为她是闷著刺到柴栏去哭。

  赵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,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维。他跑到屋中,灯光下,发现黑色浓重的液体东西在杯底。他先用手拭一拭,再用舌头拭一拭,那是苦味。

  “王婆服毒了!”

  次晨村中嚷著这样的新闻。村人凄静的断续的来看她。

  赵三不在家,他跑出去,乱坟岗子上,给她寻个位置。

  乱坟岗子活人为死人掘著坑子了,坑子深了些,二里半先跌下去。下层的湿土,翻到坑子旁边,坑子更深了!大了!几个人都跳下去,铲子不住的翻著,坑子埋过人腰。外面的土堆涨过人头。

  坟场是死的城廓,没有花香,没有虫鸣,即使有花,即使有虫,那都是唱奏著别离歌,陪伴著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。

  乱坟岗子是地主施舍给贫苦农民们死后的住宅。但活著的农民,常常被地主们驱逐,使他们提著包袱,提著小孩,从破房子再走进更破的房子去。有时被逐著在马棚里借宿。孩子们哭闹著马棚里的妈妈。

  赵三去进城,突然的事情打击著他,使他怎样柔弱呵!遇见了打鱼村进城卖菜的车子,那个驱车人麻麻烦烦的讲一些:“菜价低了,钱贴毛荒。粮食也不值钱。”

  那个车夫打著鞭子,他又说:

  “只有布匹贵,盐贵。慢慢一家子连咸盐都吃不起啦!地租是增加,还叫老庄活不活呢?”赵三跳上车,低了头坐在车尾的辕边。两条衰乏的腿子,凄凉的挂下,并且摇荡。车轮在辙道上哐啷的牵响。

  城里,大街上拥挤著了!菜市过量的纷嚷。围著肉铺,人们吵架一般。忙乱的叫卖童,手中花色的葫芦,随著空气而跳荡,他们为了“五月节”而癫狂。

  赵三他什么也没看见,好像街上的人都没有了!好像街是空街。但是一个小孩跟在后面:

  “过节了,买回家去,给小孩玩吧!”

  赵三听见这话,那个卖葫芦的孩子,好像自己不是孩子,自己是大人了一般,他追逐。

  “过节了,买回家去,给小孩玩吧!”

  柳条枝上各色花样的葫芦好像一些被系住的蝴蝶,跟住赵三在后面跑。

  一家棺材铺,红色的,白色的,门口摆了多多少少,他停在那里。孩子也停止追逐。

  一切都准备好!棺材停在门前,掘坑的铲子停止翻扬了!

  窗子打开,使死者见一见最后的阳光。王婆跳突著胸口,微微尚有一点呼吸,明亮的光线照拂著她素静的打扮。已经为她换上一件黑色棉裤和一件浅色短单衫。除了脸是紫色,临死她没有什么怪异的清b象,人们吵嚷说:

  “抬吧!抬她吧!”

  她微微尚有一点呼吸,嘴里吐出一点点白沫,这时候她已经被抬起来了。外面平儿急叫:

  “冯丫头来了!冯丫头!”

  母女香逢太迟了!母女们永远不会再相逢了!那个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,慢慢慢慢走到妈妈面前。她细看一看,她的脸孔快要接触到妈妈脸孔的时候,一阵清脆的暴裂的声浪嘶叫开来。她的小包袱滚滚著落地。

  四围的人,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湿浸。谁能止住被著小女孩唤起的难忍的酸痛而不哭呢?不相关连的人混同著女孩哭她的母亲。

 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妇哭得最利害,也最哀伤。她几乎完全哭著自己的丈夫,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坟前。

  男人们嚷叫:“抬呀!该抬了。收拾妥当再哭!”

  那个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,身边没有一个亲人,她不哭了。

  服毒的母亲眼睛始终是张著,但她不认识女儿,她什么也不认识了!停在厨房板块上,口吐白沫,她心坎尚有一点微微跳动。

  赵三坐在炕沿,点上烟袋。女人们找一条白布给女孩包在头上,平儿把白带束在腰间。

  赵三不在屋的时候,女人们便开始问那个女孩:

  “你姓冯的那个爹爹多咱死的?”

  “死两年多。”

  “你亲爹呢?”

  “早回山东了!”

  “为什么不带你们回去?”

  “他打娘,娘领著哥哥和我到了冯叔叔家。”

  女人们探问王婆旧日的生活,她们为王婆感动。那个寡妇又说:

  “你哥怎不来?回家去找他来看看娘吧!”

  包白头的女孩,把头转向墙壁,小脸孔又爬著眼泪了!她努力咬住嘴唇,小嘴唇偏张开,她又张著嘴哭了!接受女人们的温暖使她大胆一点,走到娘的近边,紧紧捏住娘的冰寒手指,又用手给妈妈抹擦唇上的泡沫。小心地只为母亲所惊扰,她带来的包袱踏在脚下。女人们又说:

  “家去找哥哥来看看你娘吧!”

  一听说哥哥,她就要大哭,又勉强止住。那个寡妇又问:

  “你哥哥不在家吗?”

  她终于用白色的包头布摆络住脸孔大哭起来了。借了哭势,她才敢说哥哥:

  “哥哥前天死了呀:官项捉去枪毙的。”

  包头布从头上扯掉。孤独的孩子癫痫着一般用头摇着母亲的心窝哭:

  “娘呀…娘呀…”

  她再怎么也不会哭,她还小呢!

  女人们彼此说:“哥哥多久死的?怎么都没听…”

  赵三的菸袋出现在门口,他听清楚她们议论王婆的儿子。赵三晓得那小子是个“红胡子”。怎样死的,王婆服毒不是听说儿子枪毙才自杀的吗?这只有赵三晓得。他不愿意叫别人知道,老婆自杀还关联着某个匪案,他觉得当土匪无论如何有些不光明。

  摇起他的菸袋老,他僵直的空的声音响起,用菸袋催着女孩:

  “你走好啦!她已死啦!没有什么看的,你快走回你家去!”

  小女孩被爹爹抛弃,哥哥又被枪毙了,带来包袱和妈妈同住,妈妈又死了,妈妈不在,让她和谁生活呢?

 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,只顶了一块白布,离开妈妈的门庭。离开妈妈的门庭,那有点像丢开她的心让她远走一般。

  赵三因为他年老。他心中裁判着年青人:

  “私姘妇人,有钱可以,无钱怎么也去姘?没见过。到过节,那个淫妇无法过节,使他去抢,年青人就这样丧掉性命。”

  当他看到也要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时候,他非常仇恨那个枪毙的小子。当他想起去年冬天,王婆借来老洋炮的那回事。他又佩服人了:

  “久当胡子哩!不受欺侮哩!”

  妇人们燃柴,锅渐渐冒气。赵三燃着菸袋他来回踱走。过一会他看看王婆仍多多少少有一点气息,气息仍不断绝。他好像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烦似的,他困倦了,依着墙瞌睡。

  长时间死的恐怖,人们不感到恐怖!人们集聚着吃饭,喝酒这时候王婆在地下作出声音,看起来,她紫色的脸变成淡紫。人们放下杯子,说她又要活了吧?

  不是那样,忽然从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,并且她的嘴唇有点像是起动,终于她大吼两声,人们瞪住眼睛说她就要断气了吧!

  许多条视线围着她的时候,她活动着想要起来了!人们惊慌了!女人跑在窗外去了!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担。说她是死尸还魂。

  喝过酒的赵三勇猛着:

  “若让她起来,她会抱住小孩死去,或是抱住树,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。”

  赵三用他的大红手贪婪着把扁担压过去。扎实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间。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涨,像是鱼泡似的。她立刻眼睛圆起来,像发着电光。她的黑嘴角也动了起来,好像说话,可是没有说话,血从口腔直喷,射了赵三的满单衫。赵三命令那个人:

  “快轻一点压吧!弄得满身血。”

  王婆就算连一点气息也没有了!她被进等在门口的棺材里。

  后存的庙前,两个村中无家可归的老头,一个打着红灯笼,一个手提水壶,领着平儿去报庙。绕庙走了三周,他们顺着毛毛的行人小道回来,老人念一套成谱调的话,红灯笼伴了孩子头上的白布,他们回家去。平儿一点也不哭,他只记得住那年妈妈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报庙吗?

  王婆的女儿却没能回来。

  王婆的死信传遍全存,女人们坐在棺材边大大的哭起!扭着鼻涕,号啕着:哭孩子的,哭丈夫的,哭自己命苦的,总之,无管有什么冤屈都到这里来送了!村中一有年岁大的人死,她们,女人之群们,就这样做。

  将送棺材上坟场要钉棺材盖了!

  王婆终于没有死,她感到寒凉,感到口渴,她轻轻说:

  “我要喝水!”

  但她不知道,她是睡在什么地方。

  五月节了,家家门上挂起葫芦。二里半那个傻婆子屋里有孩子哭着,她却蹲在门口拿刷马的铁耙子给羊刷毛。

  二里半跛着脚。过节,带给他的感觉非常愉快。他在白菜地里看见白菜被虫子吃倒几棵。若在平日他会用短句咒骂虫子,或是生气把白菜用脚踢着。但是现在过节了,他一切愉快着,他觉得自己是应该愉快。走在地边他看一看柿子还没红,他想摘几个柿子给孩子吃吧!过节了!

  全村表示着过节,菜田和麦地,无管什么地方都是静静的,甜美的。虫子们也仿佛比平日会唱了些。

  过节渲染着整个二里半的灵魂。他经过家门没有进去,把狮子扔给孩子又走了!他要趁着这样愉快的日子会一会朋友。

  左近邻居的门上都了纸葫芦,他经过王婆家,那个门上摆荡着的是绿的葫芦。再走,就是金枝家。金枝家,门外没有葫芦,门里没有人了!二里半张望好久:孩子的尿布在锅灶旁被风吹着,飘飘的在浮游。

  小金枝来到人家才够一个月,就被爹爹摔死了:婴儿为什么来到这样的人间?使她带了怨悒回去!仅仅是这样短促呀!仅仅是几天的小生命!

  小小的孩子睡在许多死人中,他不觉得害怕吗?妈妈走远了!妈妈啜泣声不见了!

  天黑了!月亮也不来为孩子做伴。

  五月节的前些日子,成业总是进城跑来跑去。家来和妻子吵打。他说:

  “米价落了!三月里买的米现在卖出去折本一小半。卖了还债也不足,不卖又怎能过节?”并且他渐渐不爱小金枝,当孩子夜里把他吵醒的时候,他说:

  “拼命吧!闹死吧!”

  过节的前一天,他家什么也没预备,连一斤面粉也没买。烧饭的时候豆油罐子什么也倒流不出。

  成业带着怒气回家,看一看还没有烧菜。他厉声嚷叫:

  “啊!像我……该饿死啦连饭也没得吃……我进城……我进城。”

  孩子在金枝怀中吃奶。他又说:

  “我还有好的日子吗?你们累得我,是我做强盗都没有机会。”

  金枝垂了头把饭摆好,孩子在旁边哭。

  成业看着桌上的咸菜和粥饭,他想了一刻又不住的说起:

  “哭吧!败家鬼,我卖掉你去还债。”

  孩子仍哭着,妈妈在厨房里,不知是扫地;还是收拾柴堆。爹爹发火了:

  “把你们都一块卖掉,要你们这些吵家鬼育什么用……”

  厨房里的妈妈和火柴一样被燃着:

  “你像个什么?回来吵打,我不是你的冤家,你会卖掉,看你卖吧!”

  爹爹飞着饭碗!妈妈暴跳起来。

  “我卖:我摔死她吧!……我卖什么!”

  就这样小生命被截止了。

  王婆听说金枝的孩子死,她要来看看,可是她只扶了杖子立起来又倒卧下来。她的腿骨被毒质所侵还不能行走。

  年青的妈妈过了三天她到乱岗子去看孩子。但那能看到什么呢?被狗扯得什么也没有。

  成业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,他幻想是捆小金枝的草吧!他俩背向着流过眼泪。

  乱岗子不知晒乾多少悲惨的眼泪?永年悲惨的地带,连个乌鸦也不落下。

  成业又看见一个坟窟,头骨在那里重见天日。

  走出坟场,一些棺材,坟堆,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着他们加快着步子。

 

 

八、蚊虫繁忙着

  她的女儿来了!王婆的女儿来了!

  王婆能够拿着鱼竿坐在河沿钓鱼了!她脸上的纹摺没有什么增多或减少,这证明她依然没有什么变动,她还必须活下去。

  晚间河边蛙声振耳。蚊子从河边的草丛出发,嗡声喧闹的阵伍,迷漫着每个家庭。日间太阳也炎热起来!太阳烧上人们的皮肤,夏天、田庄上人们怨恨太阳和怨恨一个恶毒的暴力者一般。全个田间,一个大火球在那里滚转。

  但是王婆永久欢迎夏天。因为夏天有肥绿的叶子,肥的园林,更有夏夜会唤起王婆诗意的心田,她该开始向着夏夜述说故事。今夏她什么也不说了!她偎在窗下和睡了似的,对向幽邃的天空。

  蛙鸣振碎人人的寂寞;蚊虫骚扰着不能停息。

  这相同平常的六月,这又是去年割麦的时节。王婆家今年没种田。她更忧伤而消默了!当举着钓竿经过作浪的麦田时,她把竿头的绳线绕起来,她仰了头望着高空,就这样睬也不睬地经过麦田。

  王婆的性情更恶劣了!她又酗酒起来。她每天钓鱼。全家人的衣服她不补洗,她只每夜烧鱼,吃酒,吃得醉疯疯地,满院,满屋她旋走;她渐渐要到树林里去旋走。

  有时在酒杯中她想起从前的丈夫;她痛心看见来在身边孤独的女儿,总之在喝酒以后她更爱烦想。

  现在她近于可笑,和石块一般沉在院心,夜里她习惯于在院中睡觉。

  在院中睡觉被蚊虫迷绕着,正像蚂蚁群拖着已腐的苍蝇。她是再也没有心情了吧!再也没有心情生活!

  王婆被蚊虫所食,满脸起着云片,皮肤肿起来。

  王婆在酒杯中也回想着女儿初来的那天,女儿横在王婆怀中:

  “妈呀!我想你是死了!你的嘴吐着白沫,你的手指都凉了呀!……哥哥死了,妈妈也死了,让我到那里去讨饭吃呀!……他们把我赶出时,带来的包袱都忘了啦,我哭……哭昏啦……妈妈,他们坏心肠,他们不叫我多看你一刻……”

  后来孩子从妈妈怀中站起来时,她说出更有意义的话:

  “我恨死他们了!若是哥哥活着,我一定告诉哥哥把他打死。”

  最后那个女孩,拭干眼泪说:

  “我必定要像哥哥,……”

  说完她咬一下嘴唇。

  王婆思想着女孩怎么会这样烈性呢?或者是个中用的孩子?

  王婆忽然停止酗酒,她每夜,开始在林中教训女儿,在静的林里,她严峻地说:

  “要报仇。要为哥哥报仇,谁杀死你的哥哥?”

  女孩子想:“官项杀死哥哥的。”她又听妈妈说:

  “谁杀死哥哥,你要杀死谁,……”

  女孩子想过十几天以后,她向妈妈踌躇着:

  “是谁杀死哥哥?妈妈明天领我去进城,找到那个仇人,等后来什么时候遇见他我好杀死他。”

  孩子说了孩子话,使妈妈笑了!使妈妈心痛。

  王婆同赵三吵架的那天晚上,南河的河水涨出了河床。南河沿嚷着:“涨大水啦!涨大水啦!”

  人们来往在河边,赵三在家里也嚷着:“你快叫她走,她不是我家的孩子,你的崽子我不招留。快!”

  第二天家家的麦子送上麦场。第一割麦,人们要吃一顿酒来庆祝。赵三第一年不种麦,他家是静悄悄的。有人来请他,他坐到别人欢说的酒桌前,看见别人欢说,看见别人收麦,他红色的大手在人前窘迫着了!不住的胡乱的扭搅,可是没有人注意他,种麦人和种麦人彼此谈话。

  河水落了却带来众多的蚊虫。夜里蛤蟆的叫声,好像被蚊子的嗡嗡压住似的。

  日间蚊群也是忙着飞。只有赵三非常哑默。

 


九、传染病

  乱岗子,死尸狼藉在那里。无人掩埋,野狗活跃在尸群里。

  太阳血一般昏红;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朦雾充塞天空。高梁,玉米和一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,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。是将绝灭的家庭。

  全村静悄了。植物也没有风摇动它们。一切沉浸在雾中。

  赵三坐在南地端出卖五把新镰刀。那是组织“镰刀会”时剩下的。他正看着那伤心的遗留物,村中的老太太来问他:

  “我说…天象,这是什么天象?要天崩地陷了。老天爷叫人全死吗?嗳…”

  老太婆离去赵三,曲背立即消失在雾中,她的语声也像隔远了似的:

  “天要灭人呀!…老天早该灭人啦!人世尽是强盗、打仗、杀害,这是人自己招的罪…”

  渐渐远了!远处听见一个驴子在号叫,驴子号叫在水沟吗?

  什么也看不见,只能听闻:那是,二里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悦的声音来近赵三。赵三为着镰刀所烦恼,他坐在雾中,他用烦恼的心思在忌恨镰刀,他想:

  “青牛是卖掉了!麦田没能种起来。”

  那个婆子向他说话,但他没有注意到。那个婆子被脚下的土块跌倒,她起来慌张着,在雾层中看不清她怎样张惶。她的音波织起了网状的波纹,和老大的蚊音一般:

  “三哥,还坐在这里!家怕是有‘鬼子’来了,就连小孩子,‘鬼子’也要给打针,你看我把孩子抱出来,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,打针可不甘心。”

  麻面婆离开赵三去了!抱着她未死的、连哭也不会哭的孩子沉没在雾中。

  太阳变成暗红色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,当在人头。昏茫的村庄埋着天然灾难的种子,渐渐种子在滋生。

  传染病和放大的太阳一般勃发起来,茂盛起来!

  赵三踏着死蛤蟆走路;人们抬着棺材在他身边暂时现露而滑过去!一个歪斜面孔的小脚女人跟在后面,她小小的声音哭着。又听到驴子叫,不一会驴子闪过去,背上驮着一个重病的老人。

  西洋人,人们叫他“洋鬼子”,身穿白外套,第二天雾退时,白衣女人来到赵三的窗外,她嘴上挂着白囊,说起难懂的中国话:

  “你的,病人的有?我的治病好,来。快快的。”

  那个老的胖一些的,动一动胡子,眼睛胖得和猪一般,把头探着窗子望。

  赵三慌说没有病人,可是终于给平儿打针了!

  “老鬼子”向那个“小鬼子”说话,嘴上的白囊一动一动的。管子,药瓶和亮刀从提包倾出,赵三去井边提一壶冷水。那个“鬼子”开始擦他通考的玻璃管。

  平儿被停在窗前的一块板上,用白布给他蒙住眼睛。隔院的人们都来看着,因为要晓得鬼子怎样治病,“鬼子”治病究竟怎样可怕。

  玻璃管从肚脐一寸的地方插下,五寸长的玻璃管只有半段在肚皮外闪光。于是人们捉紧孩子,使他仰卧不得摇动。“鬼子”开始一个人提起冷水壶,另一个对准那个长长的橡皮管顶端的漏水器。看起来“鬼子”像修理一架机器。四面围观的人好像有叹气的,好像大家一起在缩肩膀。孩子只是作出“呀!呀”的短叫,很快一壶水灌完了!最后在滚涨的肚子上擦一点黄色药水,用小剪子剪一块白绵贴在破口。就这样白衣“鬼子”提了提包轻便的走了!又到别人家去。

  又是一天晴朗的日子,传染病患到绝顶的时候!女人们抱着半死的小孩子,女人们始终惧怕打针,惧怕白衣的“鬼子”用水壶向小孩子肚里灌水。她们不忍看那肿涨起来奇怪的肚子。恶劣的传闻步遍着。

  “李家的全家死了!”“城里派人来检查,有病象的都用车子拉进城去,老太婆也拉进城去,孩子也拉,拉去打药针。”

  人死了听不见哭声,静悄地抬着草捆或是棺材向着乱坟岗子走去,接接连连的,不断……

  过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乱坟岗子去!她看到别的几个小孩有的头发蒙住白脸,有的被野狗拖断了四肢,也有几个好好的睡在那里。

  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的嚼着碎骨发响。狗感到满足,狗不再为着追求食物而疯狂,也不再猎取活人。

  平儿整夜呕着黄色的水,绿色的水,白眼珠满织着红色的丝纹。

  赵三喃喃着走出家门,虽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,虽然庄稼在那里衰败,镰刀他却总想出卖,镰刀放在家里永久刺着他的心。

 

 


十、十年

  十年前村中的山,山下的小河,而今依旧似十年前,河水静静的在流,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;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。

  屋顶的麻雀仍是那样繁多。太阳也照样暖和。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谣,那是十年前的旧调:“秋夜长,秋风凉,谁家的孩儿没有娘,谁家的孩儿没有娘,……月亮满西窗。”

  什么都和十年前一样,王婆也似没有改变,只是平儿长大了!平儿和罗圈腿都是大人了!

  王婆被凉风飞着头发,在离墙外远听从山坡传来的童谣。

 


十一、年轮转动了

  雪天里,村人们永没见过的旗子飘扬起,升上天空!

  全村寂静下去,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岗临时军营前,振荡的响着。

  村人们在想:这是什么年月?中华国改了国号吗?

 


十二、黑色的舌头

  宣传“王道”的旗子来了!带着尘烟和骚闹来的。

  宽宏的树夹道;汽车闹嚣着了!

  田间无际限的浅苗湛着青色。但这不再是静穆的村庄,人们已经失去了心的平衡。草地上汽车突起着飞尘跑过,一些红色绿色的纸片播着种子一般落下来。小茅房屋顶有花色的纸片在起落。附近大道旁的枝头挂住纸片,在飞舞嘶鸣。从城里出发的汽车又追踪着驰来。车上站着威风飘扬的日本人,高丽人,也站着扬威的中国人。车轮突飞的时候,车上每人手中的旗子摆摆有声,车上的人好像生了翅膀齐飞过去。那一些举着日本旗子作出媚笑杂样的人,消失在道口。

  那一些“王道”的书篇飞到山腰去,河边去……

  王婆立在门前,二里半的山羊垂下它的胡子。老羊轻轻走过正在繁茂的树下。山羊不再寻什么实物,它困倦了!它过于老,全身变成土一般地毛色。它的眼神模糊好像垂泪似的。山羊完全幽默和可怜起来;拂□c着长胡子走向洼地。

  对着前面的洼地,对着山羊,王婆追踪过去痛苦的日子。她想把那些日子捉回,因为今日的日子还不如昨日。洼地没人种,上岗那些往日的麦田荒乱在那里。她在伤心的追想。

  日本飞机拖起狂大的嗡鸣飞过,接着天空翻飞着纸片。一张纸片落在王婆头顶的树枝,她取下看了看丢在脚下。飞机又过去时留下更多的纸片。她不再理睬一下那些纸片,丢在脚下来复的乱踏。

  过了一会,金枝的母亲经过王婆,她手中捉住两只公鸡,她问王婆说:

  “日子算是没法过了!可怎么过?就剩两只鸡,还得快快去卖掉!”

  王婆问她:“你进城去卖吗?”

  “不进城谁家肯买?全村也没有几只鸡了!”

  她向王婆耳语了一阵:

  “日本子恶得很!村子里的姑娘都跑空了!年青的媳妇也是一样。我听说王家屯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叫日本子弄去了!半夜三更弄走的。”

  “歇一歇再走吧!”王婆说。

  她俩坐在树下。大地上的虫子并不鸣叫,只是她俩惨淡而忧伤的谈着。

  公鸡在手下不时振动着膀子。太阳有点正中了!树影做成圆形。

  村中添设出异样的风光,日本旗子,日本兵。人们开始讲究这一些;“王道”啦!日“满”亲善啦!快有“真龙天子”啦!

  在“王道”之下,村中的废田多起来,人们在广场上忧郁着徘徊。

  那老婆说到最后:“我这些年来,都是养鸡,如今连个鸡毛也不能留,连个‘啼明’的公鸡也不让留下。这是什么年头……”

  她震动一下袖子,有点癫狂似的,她立起来,踏过前面一块不耕的废田,废田患着病似的,短草在那婆婆的脚下不愉快的没有弹力的被踏过。

  走得很远,仍可辨出两只公鸡是用那个挂下的手提着,另外一只手在面部不住的抹擦。

  王婆睡下的时候,她听见远处好像有女人尖叫。打开窗子听一听……

  再听一会警笛嚣叫起来,枪鸣起来,远处的人家闯入什么魔鬼了吗?

  “你家有人没有?”

  当夜日本兵,中国警察搜遍全村。这是搜到王婆家。她回答:

  “有什么人?没有。”

  他们掩住鼻子在屋中转了一个弯出去了。手电灯发青的光线乱闪着,临走出门栏,一个日本兵在铜帽子下面说中国话:

  “也带走她。”

  “怎么也带女人吗?”她想,“女人也要捉去枪毙吗?”

  “谁稀罕她,一个老婆子!”那个中国警察说。

  中国人都笑了!日本人也瞎笑。可是他们不晓得着话是什么意思,别人笑,他们也笑。

  真的,不知他们牵了谁家的女人,曲背和猪一般被他们牵走。在稀薄乱动的手电灯绿色的光线里面,分辨不出这女人是谁!

  还没走出栏门,他们就调笑那个女人。并且由王婆看见那个日本“铜帽子”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急忙的爬了一下。

 


十三、你要死灭吗?

  王婆以为又是假装搜查到村中捉女人,于是她不想到什么恶劣的事情上去,安然的睡了!赵三那老头子也非常老了!他回来没有惊动谁也睡了!

  过了夜,日本宪兵在门外轻轻敲门,走进来的,看样像个中国人,他的长靴染了湿淋的露水,从口袋取出手巾,摆出泰然的样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,访问就在这时开始:

  “你家昨夜没有人来过?不要紧。你要说实话。”

  赵三刚起来,意识有点不清,不晓得这是什么事情发生。于是那个宪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,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态度了:“混蛋!你怎么不知道?等带去你就知道了!”

  说了这样话并没带他去。王婆一面在扣衣纽一面抢说:

  “问的是什么人?昨夜来过几个‘老总’,搜查没有什么就走了!”

  那个军官样的把态度完全是对着王婆,用一种亲昵的声音问:

  “老太太请告诉吧!有赏哩!”

  王婆的样子仍是没有改变。那人又说:“我们是捉胡子,有胡子乡民也是同样受害,你没见着昨天汽车来到村子宣传‘王道’吗?‘王道’叫人诚实。老太太说了吧!有赏呢?”

  王婆面对着窗子照上来的红日影,她说:

  “我不知道这回事。”

  那个军官又想大叫,可是停住了,他的嘴唇困难的又动几下:

  “‘满□'7b国’要把害民的胡子扫清,知道胡子不去报告,查出来枪毙!”着时那个长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赵三一下。接着他再不说什么,等待答复,终于他什么也没得到答覆。

  还不到中午;乱坟岗子多了三个死尸,其中一个是女尸。

  人们都知道那个女尸,就是北村一个寡妇家出的那个“女学生”。

  赵三听得别人说“女学生”是什么“党”。但是他不晓得什么“党”做什么解释。当夜在喝酒以后把这一切告诉了王婆,他也不知道那“女学生”倒有什么密事,到底为什么才死?他只感到不许传说的事情神秘,他也必定要说。

  王婆她十分不愿意听,因为这件事发生,她担心她的女儿,她怕是女儿的命运和那个“女学生”一般样。

  赵三的胡子白了!也更稀疏,喝过酒,脸更是发红,他任意把自己摊散在炕角。

  平儿担了大困的绿草回来,晒乾可以成柴,在院心他把绿草铺平。进屋他不立刻吃饭,透汗的短衫脱在身边,他好像愤怒似的,用力来抬响他多肉的肩头,嘴里长长的吐着呼吸。过了长时间爹爹说:

  “你们年青人应该有些胆量。这不是叫人死吗?亡国了!麦地不能种了,鸡犬也要死净。”老头子说话像吵架一般。王婆给平儿缝汗衫上的大口,她感动了,想到亡国,把汗衫缝错了!她把两个袖口完全缝住。

  赵三和一个老牛般样,年青时的气力全都消灭,只回想“镰刀会”,又告诉平儿:

  “那时候你还小着哩!我和李青山他们弄了个‘镰刀会’。勇得很!可是我受了打击,那一次使我碰壁了,你娘去借只洋炮来,谁知道没有用洋炮,就是一条辊子出了人命,从那时起就倒霉了!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。”

  “狗,到底不是狼,你爹从出事以后,对‘镰刀会’就没趣了!青牛就是那年卖的。”

  她这样抢白着,使赵三感到羞耻和愤恨。同时自己为什么当时就那样卑小?心脏发燃了一刻,他说着使自己满意的话。

  “这下子东家也不东家了!有日本子,东家也不好干什么!”

  他为轻松充血的身子,他向树林那面去散步,那儿有树林,林梢在青色的天边图出美调的和舒卷着的云一般的弧线。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来,曲卷的树梢花边般地嵌上天幕。田间往日的蝶儿在飞,一切野花还不曾开。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摊落着,有的留下残墙在晒阳光,有的也许是被炸弹带走了屋盖。房身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。

  赵三阔大开胸膛,他呼吸田间透明的空气。他不愿意走了,停脚在一片荒芜的、过去的麦地旁。就这样不多一时,他又感到烦恼,因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麦田而今丧尽在炮火下,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够再长起来,他带着麦田的忧伤又走过一片瓜田,瓜地也不见了种瓜的人,瓜田尽被一些蒿草充塞。去年看守瓜地小房,依然存在;赵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头。他欲睡了!蒙胧中看见一些“高丽”人从大树林穿过。视线从地平面直发过去,那一些“高丽”人仿佛是走在天边。

  假如没有乱插在地面的家屋,那么赵三觉得自己是躺在天边了!

  阳光迷住他的眼睛,使他不能再远看了!听得见村狗在远方无聊的吠叫。

  如此荒凉的旷野,野狗也不到这里巡行。独有酒烧胸膛的赵三到这里巡行,但是他无有目的,任意足尖踏到什么地点,走过无数秃田,他觉得过于可惜,点一点头,摆一摆手,不住的叹着气走回家去。

  村中的寡妇多起来,前面是三个寡妇,起重一个尚拉着她的孩子走。

  红脸的老赵三走近家门又转弯了!他是那样信步而无主地走!忧伤在前面招示他,忽然间一个大凹洞,踏下脚去。他未曾注意这个,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长途似的,继续前进。那里更有炸弹的洞穴,但不能阻碍他的去路,因为喝酒,壮年的血气鼓动他。

  在一间房子里,一只母猫正在哺乳一群小猫。他不愿看这些,他更走,没有一个熟人与他遇见。直到天西烧红着云彩,他滴血的心,垂泪的眼睛竟来到死去的年青时夥伴们的坟上,不带酒祭奠他们,只是无话坐在朋友们之前。

  亡国后的老赵三,蓦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夥伴!留下活着的老的,只有悲愤而不能走险了,老赵三不能走险了!

  那是个繁星的夜,李青山发着疯了!他的哑喉咙,使他讲话带着神秘而紧张的声色。这是一次他们大型的集会。在赵三家里,他们像在举行什么盛大的典礼,庄严与静肃。人们感到缺乏空气一般,人们连鼻子也没有一个作响。屋子不燃灯,人们的眼睛和夜里的猫眼一般,闪闪有粼光而发绿。

  王婆的尖脚,不住的踏在窗外,她安静的手下提了一只破洋灯罩,她时时准备着把玻璃灯罩摔碎。她是个守夜的老鼠,时时防备猫来。她到篱笆外绕走一趟,站在篱笆外听一听他们的谈论高低,有没有危险性?手中的灯罩她时刻不能忘记。

  屋中李青山固执而且浊重的声音继续下去:

  “在这半月里,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军真是不行,要干人民革命军那就必得倒霉,他们尽是些‘洋学生’,上马还得用人抬上去。他们嘴里就会狂喊‘退却’。二十八日那夜外面下小雨,我们十个同志正吃饭,饭碗被炸碎了哩!派两个出去寻炸弹的来路。大家来想一想,两个‘洋学生’跑出去,唉!丧气,被敌人追着连帽子都跑丢了,‘学生’们常常给敌人打死。……”

  罗圈腿插咀了:“革命军还不如红胡子有用?”

  月光照进窗来太暗了!当时没有人能发见罗圈腿发问时是个什么奇怪的神情。

  李青山又在开始:

  “革命军纪律可真厉害,你们懂吗?什么叫纪律?那就是规矩。规矩大紧,我们也受不了。比方吧:屯子里年青青的姑娘望着不准去……哈哈!我吃了一回苦,同志打了我十下枪柄哩!”

  他说到这里,自己停下笑起来,但是没敢大声。他继续下去。

  二里半对于这些事情始终是缺乏兴致,他在一边瞌睡,老赵三用他的烟袋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里半,并且赵三大不满意起来:

  “听着呀!听着,这是什么年头还睡觉?”

  王婆的尖脚乱踏着地面作响一阵,人们听一听,没听到灯罩的响声,知道日本兵没有来,同时人民感到严重的气氛。李青山的计画严重着发表。

  李青山是个农人,尚分不清该怎样把事弄起来,只说着:

  “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,起来救国吧!革命军那一群‘学生’是不行。只有红胡子才有胆量。”

  老赵三他的烟袋没有燃着,丢在炕上,急快的拍一下手他说:

  “对!招集小伙子们,起名也叫革命军。”

  其实赵三完全不能明白,因为他还不曾听说什么叫做革命军,他无由得到安慰,他的大手掌快乐的不停的撂着胡子。对于赵三这完全和十年前组织“镰刀会”同样兴致,也胡思乱想暗室,也是静悄悄的讲话。

  老赵三快乐得终夜不能睡觉,大手掌翻了个终夜。

  同时路在二里半的墙外可以数清他鼾声的拍子。

  乡间,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农民,就说要恢复“大清国”,要做“忠臣”,“孝子”,“节妇”;可是另一方面,正相反的势力也增长着。

  天一黑下来就有人越墙藏在王婆家中,那个黑胡子的人每夜来,成为王婆的熟人。在王婆家吃夜饭,那人向她说:

  “你的女儿能干得很,背着步枪爬山爬得快呢!可是……已经……”

  平儿蹲在炕下,他吸爹爹的烟袋。轻微的一点忌妒横过心面。他有意弄响烟袋在门扇上,他走出去了。外面是阴沉全黑的夜,他在黑色中消灭了自己。等他忧悒着转回来时,王婆已是在垂泪的境况。

  那夜老赵三回来得很晚,那是因为他逢人便讲亡国,救国,义勇军,革命军,……这一些出奇的字眼,所以弄得回来这样晚。快鸡叫的时候了!赵三的家没有鸡,全村听不见往日的鸡鸣。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,“三星”不见了,知道天快明了。

  他把儿子从梦中唤醒,他告诉他得意的宣传工作:东存那个寡妇怎样把孩子送会娘家预备去投义勇军。小伙子们怎样准备集合。老头子好像已在衙门里做了官员一样,摇摇摆摆着他讲话时的姿势,摇摇摆摆着他自己的心情,他整个的灵魂在阔步!

  稍微沉静一刻,他问平儿:

  “那个人来了没有?那个黑胡子的人?”

  平儿仍回到睡中,爹爹正鼓动着生力,他却睡了!爹爹的话在他耳边,像蚊虫嗡叫一般的无意义、赵三立刻动怒起来,他觉得他光荣的事业,不能有人承受下去,感到养了这样的儿子没用,他失望。

  王婆一点声息也不作出,像是在睡般地。

  明朝,黑胡子的人,忽然走来,王婆又问他:

  “那孩子死的时候,你到底是亲眼看见她没有?”

  他弄着骗术一般:

  “老太太你怎么还不明白?不是老早对你讲么?死了就死了吧!革命就不怕死,那是露脸的死啊……比当日本狗的奴隶活着强得多哪!”

  王婆常常听他们这一类人说“死”说“活”……她也想死是应该,于是安静下去,用她昨夜为着泪水所侵蚀的眼睛观察那熟人急转的面孔。终于她接受了!那人从囊中取出来的所有小本子,和像黑点一般的小字充满在上面的零散的纸张,她全接受了!另外还有发亮的小枪一只也递给王婆。那个人急忙着要走,这时王婆又不自禁问:

  “她也是枪打死的吗?”

  那人开门急走出去了!因为急走,那人没有注意到王婆。

  王婆往日里,她不知恐怖,常常把那一些别人带来的小本子放在厨房里。有时她竟丢在席子下面。今天她却减少了胆量,她想那些东西若被搜查着,日本兵的刺刀会刺通了自己。她好像觉着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儿一样似的,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枪。她被恫吓着慢慢颤〔忄栗〕起来。女儿也一定被同样的枪杀死。她终止了想,她知道当前的事开始紧急。

  赵三仓惶着脸回来,王婆没有理他走向后面柴堆那儿。柴草不似每年,那是燃空了!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着马蛇菜。她开始掘地洞;听村狗在狂咬,她有些心慌意乱,把镰刀头插进土去无力拔出。她好像要倒落一般:全身受着什么压迫要把肉体解散了一般。过了一刻难忍昏迷的时间,她跑去呼唤她的老同伴。可是当走到房门又急转回来,她想起别人的训告:

  --重要的事情谁也不能告诉,两口子也不能告诉。

  那个黑胡子的人,向她说过的话也使回想了一遍:

  --你不要叫赵三知道,那老头子说不定和孩子似的。

  等她埋老之后,日本兵继续来过十几遍。多半只戴了铜帽,连长靴都没穿就来了!人们知道他们又是在弄女人。

  王婆什么观察立也失去了!不自觉地退缩在赵三的身后,就连那永久带着笑脸,常来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长,她也不认识了。临走时那人向王婆说“再见”,她直直迟疑着而不回答一声。

  “拔”--“拔”,就是出发的意思,老婆们给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袜。

 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寻个公鸡,没得寻到,有人提议把二里半的老山羊杀了吧!山羊正走在李青山的门前,或者是歇凉,或者是它走不动了!它的一只独角塞进篱墙的缝隙,小伙子们去抬它,但是无法把独角弄出。

  二里半从门口经过,山羊就跟在后面回家去了!二里半说:

  “你们要杀就杀吧!早晚还不是给日本子留着吗!”

  李二嫂子在一边说:

  “日本子可不要它,老得不成样。”

  二里半说:“日本子不要它,老也老死了!”

  人们宣誓的日子到了!没有寻到公鸡,决定拿老山羊来代替。小伙子们把山羊抬着,在杆上四脚倒挂下去,山羊不住哀叫。二里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色跟着山羊走来,他的跌脚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。波浪状的行走,愈走愈快!他的老婆疯狂的想把他拖回去,然而不能做到,二里半惶惶的走了一路。山羊被抬过一个山腰的小曲道。山羊被升上院心铺好红布的方桌。

  东村的寡妇也来了!她在桌前跪喜祷告一阵,又到桌前点着两只红蜡烛,蜡烛一点着,二里半知道快要杀羊了。

  院心除了老赵三,那尽是一些年青小伙子在走、转。他们袒胸露背,强壮而且凶横。

  赵三总是向那个东村的寡妇说,他一看见她便宣传她。他一遇见事情,就不像往日那样贪婪吸他的烟袋。说话表示出庄严,连胡子也动荡一下:

  “救国的日子就要来到。有血气的人不肯当亡国奴,甘愿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。”

  赵三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。无论别人对他讲解了多少遍,他总不能明白他在中国人中是站是怎样的阶级。虽然这样,老赵三也是非常进步,他可以代表整个村人在进步着,那就是他从前不晓得什么叫国家,从前也许忘掉了自己是那国的国民!

  他不开言了!静站在院心,等待宏壮悲愤的典礼来临。

  来到三十多人,带来重压的大会,可真的触到赵三了!使他的胡子也感到非常重要而不可搓碰一下。

  四月里晴朗的天空从山脊流照下来,房周的大树群在正午垂曲的立在太阳下。畅明的天光与人们共同宣誓。

  寡妇们和亡家的独身汉在李青山喊过口号之后,完全用膝曲倒在天光之下。羊的脊背流过天光,桌前的大红蜡烛在壮默的人头前面燃烧。李青山的大个子直立在桌前:“弟兄们!今天是什么日子!知道吗?今天…我们去敢死…决定了…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也情愿,是不不是啊?…是不是…?弟兄们…?”

  回声先从寡妇们传出:“是呀!千刀万剐也愿意!”

  哭声刺心一般痛,哭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。一阵强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,苍苍然蓝天却坠了!

  老赵三立到桌子前面,他不发声,先流泪:

  “国…国亡了!我…我也…老了!你们还年青,你们去救国吧!我这许老骨头再…再也不中用了!我是个老亡国奴,我不会眼见你们把日本的旗撕碎,等着我埋在坟里…也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头,我是中国人…我要中国旗子,我不要当亡国奴,生是中国人,死是中国鬼…不…不是亡…亡国奴…”

  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,使树叶垂头。赵三在红蜡烛前用力鼓了桌子两下,人们一起哭向苍天了!人们一起向苍天哭泣。大群的人起着号啕!

  就是这样把一只匣枪装好子弹摆在众人前面。每人走到那枪口就跪倒下去“盟誓”:

  “若是心不诚,天杀我,枪杀我,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!”

  寡妇们也是盟誓。也是把枪口对准心窝说话。只有二里半在人们宣誓之后快要杀羊时他才回来。从什么地方他捉一只公鸡来!只有他没曾宣誓,对于国亡,他似乎没有什么伤心,他领着山羊,就回家去。别人的眼睛,尤其是老赵三的眼睛在骂他:

  “你个老跛脚的东西,你,你不想活吗?…”

 


十四、到都市里去

  临行的前夜,金枝在水钢沿上磨剪刀,而后用剪刀撕破死去孩子的尿布。年青的寡妇是住在妈妈家里。

  “你明天一定走吗?”

  睡在身边的妈妈被灯光照醒,带着无限怜惜,在已决定的命运中求得安慰似的。

  “我不走,过两天再走。”金枝答她。

  又过了不多时候老太太醒来,她再不能睡,当她看见女儿不在身边而在地心洗涤什么的时候,她坐起来问着:

  “你是明天走吗?再住三两天不能够吧!”

  金枝在夜里收拾东西,母亲知道她是要走。金枝说:

  “娘,我走两天,就回来,娘……不要着急!”

  老太太像在摸索什么,不再发声音。

  太阳很高很高了,金枝尚偎在病母亲的身边,母亲说:

  “要走吗?金枝!走就走吧!去赚些钱吧!娘不阻碍你。”母亲的声音有些惨然:

  “可是要学好,不许跟别人学,不许和男人打交道。”

  女人们再也不怨恨丈夫。她向娘哭着:

  “这不都是小日本子吗?挨千刀的小日本子!不走等死吗?”

  金枝听老人讲,女人独行路要扮个老相,或丑相,束上一条腰带,她把油罐子挂在身边,盛米的小桶也挂在腰带上,包着针线和一些碎布的小包袱塞进米桶去,装做讨饭的老婆,用灰尘把脸涂得很脏并有条纹。

  临走时妈妈把自己耳上的银环摘下,并且说:

  “你把这个带去吧!放在包袱里,别叫人给你抢去,娘一个钱也没有,若肚饿时,你就去卖掉,买个乾粮吃吧!”走出门去还听母亲说:“遇见日本子,你快伏在蒿子下。”

  金枝走得很远,走下斜坡,但是娘的话仍是那样在耳边反复:“买个乾粮吃。”她心中乱乱的幻想,她不知走了多远,她像从家向外逃跑一般,速步而不回头。小道也尽生着短草,即便是短草也障碍金枝赶路的脚。

  日本兵坐着马车,口里吸烟,从大道跑过。金枝有点颤抖了!她想起母亲的话,很快躺在道旁的蒿子里。日本兵走过,她心跳着站起,她四面惶在望:母亲在那里?家乡离开她很远,前面又来到一个生疏的村子,使她感觉到走过无数人间。

  红日快要落过天边去,人影横倒地面杵子一般瘦长。踏过去一条小河桥,再没有多少路途了!

  哈尔滨城渺茫中有工厂的烟囱插入云天。

  金枝在河边喝水,她回头望向家乡,家乡遥远而不可见。只是高高的山头,山下分辨不清是烟是树,母亲就在烟树阴中。

  她对于家乡的山是那般难舍,心脏在胸中飞起了!金枝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摘掉不知抛向何处!她不愿走了,强行走过河桥又转入小道。前面哈尔滨城的招示她,背后家山向她送别。

  小道不声蒿草,日本兵来时,让她躲身到地缝中去吗?她四面寻找,为了心脏不能平衡,脸面过量的流汗,她终于被日本兵寻到。

  “你的……站住。”

  金枝好比中了枪弹,滚下小沟去,日本兵走近,看一看她脏汗的样子。他们和肥鸭一般,嘴里发响动着身子,没有理他走过去了!他们走了许久许久,她仍没起来,以后她哭着,木桶扬翻在那里,小包袱从木桶滚出。她重新走起时,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长起来,和细线似的。金枝在夜的哈尔滨,睡在一条小街阴沟板上。那条街是小工人和东洋车夫们的街道。有小饭馆,有最下等的妓女,妓女们的大红裤时时在小土房的门前出现。闲散的人,做出特别姿态,慢慢和大红裤们说笑,后来走进小房去,过一会又走出来。但没有一个人理会破乱的金枝,她好像一个垃圾桶,好像一个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。

  这条街连警察也没有,讨饭的老婆和小饭馆的夥计吵架。

  满天星火,但那都疏远了!那是与金枝绝缘的物体。半夜过后金枝身边来了一条小狗,也许小狗是个受难的小狗?这流浪的狗它进木桶去睡。金枝醒来仍没出太阳,天空许多星充塞着。

  许多街头流浪人,尚挤在饭馆门前,等候着最后的施舍。

  金枝腿骨断了一般酸痛,不敢站起。最后她也挤进要饭人堆去,等了好久,夥计不见送饭出来,四月里露天睡宿打着心的寒颤,别人看她的时候,她觉得这个样子难看,忍了饿又来在原处。

  夜的街头,这是怎样的人间?金枝小声喊着娘,身体在阴沟板上不住的抽拍。绝望着,哭着,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样不被人注意,人间好像没有他们存在。天明,她不觉得饿,只是空虚,她的头脑空空尽尽了!在街树下,一个缝补的婆子,她遇见对面去问:

  “我是新来了,新从乡下来的……”

  看她作窘的样子那个缝婆没理她,面色在清凉的早晨发着淡白走去。

  卷尾的小狗偎依着木桶好像偎依妈妈一般,早晨小狗大约感到太寒。

  小饭馆渐渐有人来往。一堆白热的馒头从窗口堆出。

  “老婶娘,我新从乡下来,……我跟你去,去赚几个钱吧!”

  第二次,金枝成功了,那个婆子领她走,一些搅扰的街道,发出浊气的街道,她们走过。金枝好像才明白,这里不是乡间了,这里只是生疏、隔膜、无情感。一路除了饭馆门前的鸡、鱼、和香味,其余她都没有看见似的,都没有听闻似的。

  “你就这样那袜子缝起来。”

  在一个挂金牌的“鸦片专卖所”的门前,金枝打开小包,用剪刀剪了块布角,缝补不貌7b识的男人的破袜。那婆子又在教她:

  “你要块缝,不管好坏,缝住,就算。”

  金枝一点力量也没有,好像愿意赶快死似的,无论怎样努力眼睛也不能张开。一部汽车擦着她的身边驶过,跟着警察来了,指挥她说:

  “到那边去!这里也是你们缝穷的地方?”

  金枝忙仰头说:“老总,我刚从乡下,还不懂得规矩。”

  在乡下叫惯了老总,她叫警察也是老总,因为她看警察也是庄严的样子,也是腰间佩枪。别人都笑她,那个警察也笑了。老缝婆又教说她:

  “不要理他,也不必说话,他说你,你躲后一步就完。”

  她,金枝立刻觉得自己发羞,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别人同样,她立刻讨厌从乡下带来的祖7d罐子,用脚踢了罐子一下。

  袜子补完,肚子空虚的滋味不见终止,假若得法,她要到无论什么地方去偷一点东西吃,很长时间她停住针,细看那个立在街头吃饼乾的孩子,一直到孩子把饼乾的最末一块送进嘴去,她仍在看。

  “你快缝,缝完吃午饭,……可是你吃了早饭没有?”

  金枝感到过于亲热,好像要哭出来似的,她想说:

  “从昨天就没吃一点东西,连水也没喝过。”

  中午来到,她们和从“鸦片馆”出来游魂似的人们同行着。女工店有一种特别不流通的气息,使金枝想到这又不是乡村,但是那一些停滞的眼睛,黄色脸,知道吃过饭,大家用水盆洗脸时她才注意到,全屋五丈多长,没有隔壁,墙的四周涂满了臭虫血,满墙拖长着黑色紫色的血点。一些污秽发酵的包袱围墙堆集着。这些多样的女人,好像每个患着病似的,就在包袱上枕了头讲话。

  “我那家的太太,待我不错,吃饭都是一样吃,哪怕吃包子我也一样吃包子。”

  别人跟住声音去羡慕她。过了一阵又是谁说她被公馆里的听差扭一下嘴巴。她说她气病了一场,接着还是不断的乱说。这一些烦烦乱乱的话金枝尚不能听明白,她正在细想什么叫公馆呢?什么是太太?她用遍了思想而后问一个身边在吸烟的剪发的妇人:

  “‘太太’不就是老太太吗?”

  那个妇人没答她,丢下烟袋就去呕吐。她说吃饭吃了苍蝇。可是全屋通长的板炕,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们笑得使金枝生厌,她们是前仆后折的笑。她们为笑着这个乡下女人彼此兴奋得拍响着肩膀,笑得甚的竟流起眼泪来。金枝却静静坐在一边。等夜晚睡觉时,她向初识那个老太太说:

  “我看哈尔滨倒不如乡下好,乡下姐妹很和气,你看午间她们笑我拍着掌哩!”

  说着她卷紧一点包袱,因为包袱里面藏着赚得的两角钱纸票,金枝枕了包袱,在都市里的臭虫堆中开始睡觉。

  金枝赚钱赚得很多了!在裤腰间缝了一个小口袋,把两元钱的票子放进去,而后缝住袋口。女工店向她收费用时她同那人说:

  “晚几天给不行吗?我还没赚到钱。”她无法又说:

  “晚上给吧!我是新从乡下来的。”

  终于那个人不走,她用手摆在金枝眼下。女人们也越集越多,把金枝围起来。她好像在耍把戏一般招来这许多观众,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,头发完全脱掉,粉红色闪光的头皮,独超出人前,她的脖子装好颤丝一般,使闪光的头颅轻便而随意的在转,在颤,她就向金枝说:

  “你快给人家!怎么你没有钱?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。”

  金枝生气,当着大众把口袋撕开,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觉得是损失了!被人夺走了!她只剩五角钱。她想:

  “五角钱怎样送给妈妈?两元要多少日子再赚得?”

  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。晚间一些臭虫被打破,发出袭人的臭味,金枝坐起来全身搔痒,直到搔出血来为止。

  楼上她听着两个女人骂架,后来又听见女人哭,孩子也哭。

  母亲病好了没有?母亲自己拾柴烧吗?下雨房子流水吗?渐渐想得恶化起来: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无人知道吗?

  金枝正在走路,脚踏车响着铃子驶过她,立刻心脏膨胀起来,好像汽车要轧上身体,她终止一切幻想了。

  金枝知道怎样赚钱,她去过几次独身汉的房舍,她替人缝被,男人们问她:

  “你丈夫多大岁数咧?”

  “死啦!”

  “你多大岁数?”

  “二十七。”

  一个男人拖着拖鞋,散着裤口,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扫了一下,奇怪的嘴唇跳动着:

  “年青青的小寡妇哩!”

  她不懂在意这个,缝完,带了钱走了。有一次走出门时有人喊她:

  “你回来……你回来。”

  给人以奇怪感觉的急切的呼叫,金枝也懂得应该快走,不该回头。晚间睡下时,她向身边的周大娘说:

  “为什么缝完,拿钱走时他们叫我?”

  周大娘说:“你拿人家多少钱?”

  “缝一个被子,给我五角钱。”

  “怪不得他们叫你!不然为什么给你那么多钱?普通一张被两角。”

  周大娘在倦乏之中只告诉她一句。

  “缝穷婆谁也逃不了他们的手。”

  那个全秃的亮头皮的妇人在对面的长炕上类似尖巧的呼叫,她一面走到金枝头顶,好像要去抽拔金枝的头发。弄着她的胖手指:

  “唉呀!我说小寡妇,你的好运气来了!那是又来财又开心。”

  别人被吵醒开始骂那个秃头:

  “你该死的,有本领的野兽,一百个男人也不怕,一百个男人你也不够。”

  女人骂着彼此在交谈,有人在大笑,不知谁在一边重复了好几遍:

  “还怕!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!”

  好像闹着的蜂群静了下去,女人们一点嗡声也停住了,她们全体到梦中去。

  “还怕!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!”不知道,她的声音没有人接受,空洞的在屋中走了一周,最后声音消灭在白月的窗纸上。

  金枝站在一家俄国点心铺的纱窗外。里面格子上各式各样的油黄色的点心,肠子、猪腿、小鸡,这些吃的东西,在那里发出油亮。最后她发现一个整个的肥胖小猪,竖起耳朵伏在一个长盘里。小猪四周摆了一些小白菜和红辣椒。她要立刻上去连盘子都抱住,抱回家去快给母亲看。不能那样做,她又恨小日本子,若不是小日本子搅闹乡村,自家的母猪不是早生了小猪吗?“布包”在肘间渐渐脱落,她不自觉的在铺门前站不安定,行人道上人多起来,她碰撞着行人。一个漂亮的俄国女人从点心铺出来,金枝连忙注意到她透孔的鞋子下面染红的脚趾甲;女人走得很快,比男人还快,使她不能再看。

  人行道上:克--克--的大声,大队的人经过,金枝一看见铜帽子就知道日本兵,日本兵使她离开点心铺快快跑走。

  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说:

  “一点活计也没有,我穿这一件短衫,再没有替换的,连买几尺布钱也攒不下,十天一交费用,那就是一块五角。又老,眼睛又花,缝的也慢,从没人领我到家里去缝。一个月的饭钱还是欠着,我住得年头多了!若是新来,那就非被赶出去不可。”她走一条横道又说:“新来的一个张婆,她有病都被赶走了。”

  经过肉铺,金枝对肉铺也很留恋,她想买一斤肉回家也满足。母亲半年多没尝过肉味。

  松花江,江水不住的流,早晨还没有游人,舟子在江沿无聊的彼此骂笑。

  周大娘坐在江边。怅然了一刻,接着擦着她的眼睛,眼泪是为着她末日的命运在流。江水轻轻拍着江岸。

  金枝没感动,因为她刚来到都市,她还不晓得都市。

  金枝为着钱,为着生活,她小心的跟了一个独身汉去到他的房舍。刚踏进门,金枝看见那张床,就害怕,她不坐在床沿,坐在椅子上先缝被褥。那个男人隍7d始慢慢和他说话,每一句话使她心跳。可是没有什么,金枝觉得那人很同情她。接着就缝一件夹衣的袖口,夹衣是从那个人身上立刻脱下的,等到袖口缝完时,那男人从腰带间一个小口袋取出一元钱给她,那男人一面把钱送过去,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,他说:

  “寡妇有谁可怜你?”

  金枝是乡下女人,她还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,她轻轻受了“可怜”字眼的感动,她心有些波荡,停在门口,想说一句感谢的话,但是她不懂说什么,终于走了!她听道旁大水壶的笛子在耳边叫,面包作坊门前取面包的车子停在道边,俄国老太太花红的头巾驰过她。

  “嗳!回来……你来,还有衣裳要缝。”

  那个男人涨红了脖子追在后面。等来到房中,没有事可做,那个男人像猿猴一般,袒露出多毛的胸膛,去用厚手掌开门去了!而后他开始解他的裤子,最后他叫金枝:

  “快来呀……小宝贝。”他看一看金枝吓住了,没动:“我叫你是缝裤子,你怕什么?”

  缝完了,那人给她一元票,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,把票子摔到床底,让她弯腰去取,又当她取得票子时夺过来让她再取一次。

  金枝完全摆在男人怀中,她不是正音嘶叫:“对不起娘呀!……对不起娘……”

  她无助的嘶狂着,圆眼睛望一望锁住的门不能自开,她不能逃走,事情必然要发生。

  女工店吃过晚饭,金枝好像踏着泪痕行走,她的头过份的迷昏,心脏落进污水沟中似的,她的腿骨软了,松懈了,爬上炕取她的旧鞋,和一条手巾,她要回乡,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。炕尾一个病婆,垂死时被店主赶走,她们停下那件事不去议论,金枝把她们的趣味都集中来。

  “什么勾当?这样着急?”第一个是周大娘问她。

  “她一定进财!”第二个是秃顶胖子猜说。

 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赚到钱了,因为每个新来的第一次“赚钱”都是过份的羞恨。羞恨摧毁她,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。

  “惯了就好了!那怕什么!弄钱是真的,我连金耳环都赚到手里。”

  秃胖子用好心劝她,并且手在扯着耳朵。别人骂她:

  “不要脸,一天就是你不要脸!”

  旁边那些怒容看见金枝的痛苦,就是自己的痛苦,人们慢慢四散,去睡觉了,对于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。

  金枝勇敢的走进都市,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,在村头的大头的大树枝上发现人头。一种感觉通过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肤,那是怎样可怕,血浸的人头!

  母亲拿着金枝的一元票子,她的牙齿在嘴里埋没不住,完全外露。她一面细看票子上的花纹,一面快乐有点不能自制的说:

  “来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!”

  金枝在炕沿捶酸痛的腿骨;母亲不注意女人为什么不欢喜,她只跟了一张票子想到另一张,在她想许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吗?她必须鼓励女儿。

  “你应该洗洗衣裳收拾一下,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,在村子里是没有出头露面之日。”

  为了心切她好像责备着女儿一般,简直对于女儿没热情。

  一扇窗子立刻打开,拿着枪的黑脸孔的人竟跳进来,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。那个黑人向棚顶望了望,他熟习的爬向棚顶去,王婆也跟着走来,她多日不见金枝而没说一句话,宛如她什么也看不见似的。一直爬上棚顶去。金枝和母亲什么也不晓得,只是爬上去。直到黄昏恶消息仍没传来,他们和爬虫样才从棚顶爬下。王婆说:“哈尔滨一定比乡下好,你再去就在那里不要回来,村子里日本子越来越恶,他们捉大肚女人,破开肚子去破‘红枪会’(义勇军的一种),活显显的小孩子从肚皮流出来。为这事,李青山把两个日本子的脑袋割下挂到树上。”

  金枝鼻子作出哼声:

  “从前恨男人,现在恨小日本子。”最后她转到伤心的路上去:“我恨中国人呢?除外我什么也不恨。”

  王婆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!

 


十五、失败的黄色药包

  开拔的队伍在南山道转弯时,孩子在母亲怀中向父亲送别。行过大树道,人们滑过河边。他们的衣装和步伐看起来不像一个队伍,但衣服下藏着猛壮的心。这些心把他们带走,他们的心铜一般凝结着出发。最末一刻大山坡还未曾遮没最后的一个人,一个抱在妈妈怀中的小孩他呼叫“爹爹”。孩子的呼叫什么也没得到,父亲连手臂也没摇动一下,孩子好像把声响撞到了岩石。

  女人们一进家屋,屋子好像空了;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,素白的阳光在窗上,却不带来一点意义。她们不需要男人回来,只需要好消息。消息来时,是五天过后,老赵三赤着他显露筋骨的脚奔向李二婶子去告诉:

  “听说青山他们被打散啦!”显然赵三是手足无措,他的胡子也震惊起来,似乎忙着要从他的嘴巴跳下。

  “真的有人回来了吗?”

  李二婶的喉咙变做细长的管道,使声音出来做出多角形。

  “真的平儿回来啦。”赵三说。

  严重的夜,从天上走下。日本兵团剿打鱼村,白旗屯,和三家子……

  平儿正在王寡妇家,他休息在情妇的心怀中。外面狗叫,听到日本人说话,平儿越墙逃走;他埋进一片蒿草中,蛤蟆在脚间跳。

  “非拿住这小子不可,怕是他们和义勇军接连。”

  在蒿草中他听清这是谁们在说:“走狗们。”

  平儿他听清的情妇被拷打:

  “男人哪里去啦?--快说,再不说枪毙!”

  他们不住骂:“你们这些母狗,猪养的。”

  平儿完全赤身,他走了很远。他去扯衣襟拭汗,衣襟没有了,在腿上扒了一下,于是才发现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。

  二里半的麻婆子被杀,罗圈腿被杀,死了两个人,村中安息两天。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。日本兵满村窜走,平儿到金枝家棚顶去过夜。金枝说:

  “不行呀!棚顶方才也来小鬼子翻过。”

  平儿于是在田间跑着,枪弹不住向他放射,平儿的眼睛不会转弯,他听有人近处叫:“拿活的,拿活的。……”

  他错觉的听到了一切,他遇见一扇门推进去,一个老头在烧饭,平儿快流眼泪了:

  “老伯伯,救命,把我藏起来吧!快救命吧!”

  老头子说:“什么事?”

  “日本子捉我。”

  平儿鼻子流血,好像他说到日本子才流血。他向全屋四面张望,就像连一条缝也没寻到似的,他转身要跑,老人捉住,出了后门,盛粪的长形的笼子在门旁,掀起粪笼老人说:

  “你就爬进去,轻轻喘气。”

  老人用粥饭涂上纸条把后门封起来,他到锅边吃饭。粪笼下的平儿听见来人和老人讲话,接着他便听到有人在弄门闩,门就要开了,自己就要被捉了!他想要从笼子跳出来。但,很快那些人,哪些魔鬼去了!

  平儿从安全的粪笼出来,满脸粪屑,白脸染着红血条,鼻子仍然血,他的样子已经很可惨。

  李青山这次他信任“革命军”有用,逃回村来,他不同别人一样带回衰丧的样子,他在王婆家说:

  “革命军所好是他不混乱干事,他们有纪律,这回我算相信,红胡子算完蛋:自己纷争,乱撞胡撞。”

  这次听众很少,人们不相信青山。村人天生容易失望,每个人容易失望。每个人觉得完了!只有老赵三,他不失望,他说:

  “那么再组织起来去当革命军吧!”

  王婆觉得赵三说话和孩子一般可笑。但是她没笑他。她对身边坐着戴男人帽子的当过胡子救国的女英雄说:

  “死的就丢下,那么受伤的怎么受伤的怎样了?”

  “受微伤的不都回来了吗!受重伤那就管不了,死就是啦!”

  正这时北村一个老婆婆疯了似的哭着跑来和李青山拼命。她捧住头,像捧住一块石头般地投向墙壁,嘴中发出短句:

  “李青山。…仇人…我的儿子让你领走去丧命。”

  人们拉开她,她有力挣扎,比一条疯牛更有力:“就这样不行,你把我给小日本子送去吧!我要死,…到应死的时候了!…”

  她就这样不住的捉她的头发,慢慢她倒下来,她换不上气来,她轻轻拍着王婆的膝盖:

  “老姐姐,你也许知道我的心,十九岁守寡,守了几十年,守这个儿子;…我那些挨饿的日子呀!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毛草,大雨来了,雨从山坡把娘儿两个拍滚下来,我的头,在我想是碎了,谁知道?还没死…早死早完事。”

  她的眼泪一阵湿热湿透王婆的膝盖,她开始轻轻哭:

  “你说我还守什么?…我死了吧!有日本子等着,菱花那丫头也长不大,死了吧!”

  果然死了,房梁上吊死的。三岁孩子菱花小脖颈和祖母并排悬着,高挂起正像两条瘦鱼。

 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开始快速,但是人们不怎样觉察,患着传染病一般地全村又在昏迷中挣扎。

  “爱国军”从三家子经过,张着黄色旗,旗上有红字“爱国军”。人们有的跟着去了!他们不知道怎么爱国,爱国又有什么用处,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!

  李青山不去,他说那也是胡子编成的。老赵三为着“爱国军”和儿子吵架:

  “我看你是应该去,在家里若是传出风声去有人捉拿你。跟无混混,到最末就是杀死一个日本鬼子也上算,也出出气。年青气壮,出一口气也是好的。”

  老赵三一点见识也没有,他这样盲动的说话使儿子不佩服,平儿同爹爹讲话总是把眼睛绕着圈子斜视一下,或是不调谐的抖一两下肩头,这样对待他,他非常不愿意接受,有时老赵三自己想:

  “老赵三怎不是个小赵三呢!”

 

 

十六、尼姑

  金枝要做尼姑去。

  尼姑庵红砖房子就在山尾那端。她去开门没能开,成群的麻雀在院心啄食,石阶生满绿色的苔藓,她问一个邻妇,邻妇说:

  “尼姑在事变以后,就不见,听说跟造房子的木匠跑走的。”

  从铁门栏看进去,房子还未上好窗子,一些长短的木块尚在院心,显然可以看见正房里,凄凉的小泥佛正坐着。

  金枝看见那个女人肚子大起来,金枝告诉她说:

  “这样大的肚子你还敢出来?你没听说小日本子把大独女人弄去破‘红枪会’吗?日本子把大肚子割开,去带着上阵,他们说红枪会什么也不怕,就怕女人;日本子叫‘红枪会’做‘铁孩子’呢!”

  那个女人立刻哭起来。

  “我说不嫁出去,妈妈不许,她说日本子就要姑娘,看看,这回怎么办?孩子的爹爹走就没见回来,他是去当‘义勇军’。”有人从庙后爬出来,金枝她们吓着跑。

  “你们见了鬼吗?我是鬼吗?…”

  往日美丽的年青的小伙子,和死蛇一般爬回来。五姑姑出来看自己的男人,她想到往日受伤的马,五姑姑问他:“‘义勇军’全散了吗?”

  “全散啦!全死啦!就连我也死啦!”他用一只胳膊打着草梢轮回:

  “养汉老婆,我弄得这样子,你就一句亲热的话也没有吗?”

  五姑姑垂下头,和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。大肚子的女人回家去了!金枝又走向哪里去?她想出家庙庵早已空了!

 

 

十七、不健全的腿

  “‘人民革命军’在哪里?”二里半突然问起赵三说。这使赵三想:“二里半当了走狗吧?”他没对他告诉。二里半又去问青山。青山说:

  “你不要问,再等几天跟着我走好了!”

  二里半急迫着好像他就要跑到革命军去。青山长声告诉他:

  “革命军在盘石,你去得了吗?我看你一点胆量也没有,杀一只羊都不能够。”

  接着他故意羞辱他似的:

  “你的山羊还好啊?”

  二里半为着生气,他的白眼球立刻多过黑眼球,他的热情立刻在心里结成冰。

  李青山不与他再多说一句,望向窗外天边的树,小声摇着头,他唱起小调来。二里半临出门,青山的女人流汗在厨房向他说:

  “李大叔,吃了饭了吧。”

  青山看到二里半可怜的样子,他笑说:

  “回家做什么,老婆也没有了,吃了饭再说吧!”

  他自己没有了家庭,他贪恋别人的家庭。当他拾起筷子时,很快一碗麦饭吃下去了,接连他又吃两大碗,别人还不吃完,他已经在抽烟了!他一点汤也没喝,只吃了饭就去抽烟。

  “喝些汤,白菜汤很好。”

  “不喝,老婆死了三天,三天没吃乾饭哩!”二里半摇着头说。

  青山忙问:“你的山羊吃了乾饭没有?”

  二里半吃饱饭,好像一切都有希望。他没生气,照例自己笑起来。他感到满意离开青山家,在小道不断的抽他的烟火,天色茫茫的并不引起他悲哀,蛤蟆在小河道一声声的哇叫。河边的小树随了风在骚闹,他踏着往日自己的菜田,他振动着往日的心波。菜田连根菜也不生长。

  那边的人家老太太和小孩们载起暮色来在田上匍匐。他们相遇在地端,二里半说:

  “你们在掘地吗?地下可有宝物?若有我也蹲下掘吧!”

  一个很小的孩子发出脆声:“拾麦穗呀!”孩子似乎是快乐,老祖母在那边已叹息了:

  “有宝物?…我的老天爷?孩子饿得乱叫,领他们来拾几粒麦穗,回家给他们做乾粮吃。”二里半把烟袋给老太太吸,她拿过烟袋,连擦都没有擦,就放进嘴里去。显然她是熟习吸烟,并且十分需要。她把肩膀抬得高高,她紧合了眼睛,浓烟不住从嘴冒出,从鼻孔冒出。那样很危险,好像她的鼻子快要着火。

  “一个月也多了,没得到摸到烟袋。”

  她像仍不愿意舍弃烟袋,理智勉强了她。二里半接过去把烟袋在地面响着。人间已是那般寂寞了!天边的红霞没有鸟儿翻飞,人家的篱墙没有狗儿吠叫。

  老太太从腰间慢慢取出一个纸团,纸团慢慢在手下舒展开,而后摺平。

  “你回家去看看吧!老婆、孩子都死了!谁能救你,你回家去看看吧!看看就明白啦!”

  她指点那张纸,好似指点符咒似的。

  天更黑了!黑得和帐幕紧逼住人脸。最小的孩子,走几步,就抱住祖母的大腿,他不住的嚷着:

  “奶奶,我的筐满了,我提不动呀!”

  祖母为他提筐,拉着他。那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卫队似的跑在前面。到家,祖母点灯看时,满筐蒿草,蒿草从筐沿要流出来,而没有麦穗,祖母打着孩子的头笑了:

  “这都是你拾的麦穗吗?”祖母把笑脸转换哀伤的脸,她想:“孩子还不能认识麦穗,难为了孩子!”

  五月节:虽然是夏天,却像吹起秋风来。二里半熄了灯,凶壮着从屋檐出现,他提起切菜刀,在墙角,在羊棚,就是院在白树下,他也搜遍。他要使自己无牵去挂,好像非立刻杀死老羊不可。

  这是二里半临行的前夜:

  老羊鸣叫着回来,胡子间挂了野草,在栏棚处擦得栏栅响。二里半手中的刀,举得比头还高,他朝向栏杆走去。

  菜刀飞出去,喳啦的砍倒了小树。

  老羊走过来,在他的腿间搔痒。二里半许久许久的摸抚羊头,他十分羞愧,好像耶稣教徒一般向羊祷告。

  清早他像对羊说话,在羊棚喃喃了一阵,关好手栏,羊在栏中吃草。

  五月节,晴朗的青空。老赵三看这不像个五月节样;麦子没长起来,嗅不到麦香,家家门前没挂纸葫芦。他想这一切是变了!变得这样速!去年的五月节,清清朗朗的,就在眼前似的,孩子们不是捕蝴蝶吗?他不是喝酒吗?

  他坐门前一棵倒折的树干上,凭吊这已失去的一切。

  李青山的身子经过他,他扮成“小工”模样,赤足卷起裤口,他说给赵三:

  “我走了!城里有人候着,我就要去……”

  青山没提到五月节。

  二里半远远跛脚奔来,他青色马一样的脸孔,好像带着笑容。他说:

  “你在这里坐着,我看你快要,在这根木头上,……”

  二里半回头看时,被关在栏中的老羊,居然随在身后,立刻他的脸更拖长起来:

  “这条老羊……替我养着吧!赵三哥!你活一天替我养一天吧!……”

  二里半的手,在羊毛上惜别,他流泪的手,最后一刻摸着羊毛。

  他快走,跟上前面李青山去。身后老羊不住哀叫,羊的胡子慢慢在摆动……

  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颠跌着颠跌着,远了!模糊了!山岗和树林,渐去渐远。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的嘶鸣。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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